中國領袖像標准儀規變遷

  文革結束後,對毛澤東的狂熱崇拜已被中國人漸漸遺忘,但在毛澤東的家鄉湖南省,關於這位政治領袖的記憶絕不會被輕易拋弃。
  從1990年代中期掀起的毛澤東旅遊熱,至今已成爲當地經濟支柱。在參觀完毛澤東出生和戰鬥過的地方後,遊客們通常樂意購買一尊毛的塑像作爲到此一遊的紀念品,2009年僅韶山一地銷售的1.24億元旅遊商品中,毛澤東工藝品塑像占70%。
  在狂熱的音日歲月,一枚毛澤東像章已足以讓年輕人自豪一時,擁有一尊塑像,那幾乎是人們不敢想像的奢侈品。現在,當年的奢侈品可得,但一些塑像做工粗糙,甚至看不清領袖眉眼,讓當地政府部門屢接遊客投訴。
  7月1日,湖南省政府將實施首個《毛澤東主席工藝塑像地方標準》,對塑像的形象、外觀、材質、壁厚以及硬度、耐擦洗等性能方面做出具體規定,以保證塑像質量。湖南省副省長劉力偉表示,質量參差不齊的塑像,「既傷害了廣大遊客對一代偉人的深厚感情,又嚴重損害了韶山紅色旅遊甚至整個湖南旅遊的形象」。
  新標準規定,塑像要以毛澤東歷史時期的真實照片爲藍本,照片應來源於紀念館、檔案館、傅物館等正式文獻資料,塑像材質僅能選用銅合金、銀、不飽和聚酯樹脂這三種,塑像形象還要經5至9名專家審定合格方能出廠。
  如此嚴苛的標準或將能保證一尊更完美的塑像。據零點研究咨詢集團2008年的宗教信仰調查顯示,毛澤東塑像對超過十分之一的中國人意義重大。他們發現,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漢等40個城鎮的居民中,在家中供奉毛主席塑像的是11.5%,供奉佛教塑像的是9.9%。
  「用正確的情感去激勵人民」
  在1950年代前期,在政治需求下,毛澤東開始逐漸登上「神壇」,被加工過的毛澤東像在這個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曾任新華社攝影部技術組組長、翻修組組長的陳石林,從中共建國初期就負責翻修毛澤東新聞圖片。近年,他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透露,當時烟癮嚴重的毛澤東牙齒發黑,爲了政治需要,陳石林在每次新聞圖片發表前,必須將毛澤東的牙齒修改成白色。
  從未近距離見過毛澤東的陳石林,曾四次擔任毛澤東標準像的加工者。1964年,在爲毛澤東製作第四張標準像時,看到真實照片的陳石林感嘆:「作爲一位偉人,毛澤東這張照片根本不能和崇拜他的群衆見面。」隨後他開始動手讓照片變得「最像」毛澤東。
  他稱加工時,關鍵是要對領袖氣質心領神會,要懷若對領導的深厚感情,仔細觀察,取長補短,突出神韵。比如毛主席頭上的光綫,該亮的地方一定要亮,毛主席的額頭上有「龍骨」,智魅紋很細,略微有一點亮光比較好;而毛主席晚年的眼袋比較深,這裏可以柔和一點;毛主席的眼睛原來是很明亮的,年紀大了有點混濁,就要在眼白部分稍微提高一點亮度。相紙也很重要,因爲普通放大紙有收縮性,要用匈牙利的放大紙,毛主席的照片才不會變形。
  因爲陳石林的這雙巧手,幾十年裏,已運進入老年的毛澤東,在人民眼中始終健康紅潤,籠罩著一層讓人敬畏而又不失親切的光輝。這種美化乃至神化領導的技巧,並非中國人獨創,在蘇聯老大哥那裏,這種技巧被斯大林運用得出神入化。
  1997年,英國圖像歷史學者大衛•金歷經三十年研究,出版《人民委員消失了》(The Commissar Vanishes)一書。這本書的副標題爲「斯大林時代對照片及藝術的僞造」。大衛花費三十年搜集了二十五萬份斯大林時代的圖像,證明在其治下的半個世紀內,和他合過影的人民委員們,在政治清洗中一一從照片上消失。這些人或被抹掉,或被畫成一堆草、樓梯、田地,或者乾脆被塗成了一團黑。這本書的封面就由四張不同時期發表的一張官方照片組成,在四張照片裏,和斯大林合影的三名蘇共高官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了,最後照片裏只剩下斯大林一個人。
  國際上現有的歷史圖像研究基本集中於蘇維埃的俄國、納粹的德國和法西斯的意大利。英國歷史學家伯克在其《圖像證史》中提到,在電影《意志的勝利》中,攝影師用鏡頭從下往上拍攝希特勒,讓廣闊的天空作爲他的背景,使他顯得更加高大,更有英雄氣概。蘇聯人在繪製斯大林畫像時,也用了同樣的手法。矮個的墨索里尼在泊攝檢閱軍隊的照片時,要站在一張脚凳上。而齊奧塞斯庫的照片,要先處理掉臉上的皺紋,才能允許羅馬尼亞的黨報發表。
  這些人的手腕,源自更早的統治者。歷史學家廣泛肯定這一點,良好的公衆形象、繪畫和雕像可以在維護某種體制上發揮重要作用。例如中世紀的歐洲君主們將基督教元素如十字架、長抱運用於自己的肖像、塑像,以擄獲民衆之心。
  謝瓦利埃•若古對此表述得更爲徹底:在任何時代,統治者總想利用繪畫和雕像,以便更好地用正確的情感去激勵人民。
  神化時期
  文革到來後,中國對毛澤東的神化及出於政治需求的圖像修飾,進入登峰造極之態。
  文革前期,所有單位、機關、廠礦、學校和營房裏,都要在中心位置竪起高大的毛主席像,其中既有彩色大幅畫像,也有站姿坐姿的雕像和塑像。就連普通家庭,也要張貼毛主席像,並在主席像的四周貼上熱情的口號:葵花向太陽,梅花歡喜漫天雪,春風楊柳萬乾條等。在報紙和音樂廣播的宣傳下,革命群衆只要一時一刻見不到光輝形象,「就會生活無指南,前進無方向,工作無動力,吃飯都不香。」
  當年20歲出頭的美術愛好者宋偉,被單位革委會委以畫毛澤東像的重任。他畫的毛澤東像通常要擺放在露天場所,畫像一經雨水容易褪色,他總是給毛主席的臉頰塗上鮮艶的紅,即便雨水多次沖刷,也保證主席看上去神採飛揚。當時,他要畫得不像,或沒能表現出領袖氣質,那不僅意昧著他對毛主席階級感情不深,還可能被打成現行反革命。
  宋偉的小心翼翼並非多餘。1964年開始接手繪製天安門城樓毛澤東像的王國棟,曾因按照中央要求畫了一幅毛澤東露出一個耳朵的側像,在文革中被人指責影射毛主席「偏聽偏信」,被毆打到眼底出血。
  曾任《解放軍拫》總編室主任的姚遠方,在回憶文章《天上掉下一個毛姑娘》一文中提到:1966年,江青和毛澤東的女兒李訥化名「肖力」任解放軍報版面組組長,此後,軍報對崇拜毛主席出現了各種奇怪的形式主義做法。比如,當一版有毛主席的照片時,就必須保證一版的其他照片上沒有人把槍口對著毛主席的方向。甚至文字上有毛主席的字樣出現時,一定要透過光綫看看二版上的同一個地方有沒有貶義詞。爲此,還做了一個報紙透視箱——一個下面安著幾個電燈的玻璃桌子,報樣出來後,一版、二版和三版都放在玻璃板上,打開電燈透視檢查。
  這種審查制度,或許亦是受到蘇聯啓發。當年印在紙上的斯大林像,必須對著光綫洋察,免得背面重叠了積賣內容。1937年12月,有位審查官寫信到莫斯科密報,說某份小册子的領袖像,其衣袖處有墨索里尼的影子,而希恃勒的名字,竟隱約橫跨偉大領袖的胸膛。相關人員隨即受到嚴肅處理。
  昔日的黑龍江新聞攝影記者李振盛,近年在其博客上回憶,修改照片中的毛主席像,幾乎是他當年的基本功。他說在辦公桌玻璃板下面,他壓著翻拍的各種各樣的大小不一、角度不同的毛主席照片備用。凡是拍回來的新聞照片上,領袖像不清楚的、集會大場面領袖像太少的、遠景中的領導像顯得太小的、群衆舉的領袖像只見背面木板不見正臉的,都必須動手修改,找出適合的毛主席像剪貼上去。若不修改就直接交稿,不僅發不了稿,還可能引發「對偉大領袖大不敬」的政治問題。
  此時,上層的政治鬥爭,在新聞照片上亦有所窺見。攝影師巴義爾在他影像專著《烙印》中,提到一張有四位領導人的合影。這張合影爲1964年,新華社記者安康所攝,畫面中朱德、周恩來、毛澤東、劉少奇同時在微笑,毛澤東的笑容尤其自然。文革開始後,劉少奇最先從照片中消失,然後是朱德,1976年周恩來逝世後,公開亮相的照片中就剩下了毛澤東一個人。這種情况維持到毛澤東逝世,周恩來和朱德最先回到了照片裏,「四人幫」下臺後,劉少奇的形象被允許公開,這張四人照歷經十幾年增减,此時才得以完整亮相。
  走下神壇
  毛澤東指定的接班人華國鋒短暫執政後,務實派的鄧小平走到前臺執政。
  1980年,意大利記者奧淋埃娜‧法拉奇訪問鄧小平,她問鄧小平,「天安門上的毛主席像,是否要永遠保留下去?」鄧小平回答:「永遠要保留下去。過去毛主席像掛得太多,到處都掛,並不是一件嚴肅的事情。」但是他也對毛澤東做出了三分過、七分功的評價,漸漸平息民衆對領袖的偶像崇拜。
  從1980年代到1990年代中期,隨著被封閉良久的大陸人對西方敞開心門,表現出中國領導人物較爲平民的一面,在新聞界有成爲主流之勢。當時除了《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軍報》等中央媒體外,其他地方媒體和地位次之的中央媒體,均擁有自主拍攝和採寫領導人新聞的空間。
  《中國青年報》的著名攝影記者賀延光,在這個時期曾拍攝過在主席臺上吸烟的鄧小平,楊尚昆1988年當選國家主席時,和前任國家主席李先念臉幾乎貼著臉的擁抱瞬間。這些都曾刊登過的新聞圖片,打破了早年不展示領袖凡人一面的禁忌,拍到了這些領導人的鬆弛或激動,深沉和外露,讓讀者不再輕易仰視這些人物。
  1987年,鄧小平半退休後,專職攝影師楊尚昆之子楊紹明,還拍攝了鄧小平退休後的家庭生活:鄧小平做保健操、打橋牌、拽外孫女的小辮子、抱著孫子一起看書。這些畫面通過影展和觀衆見面後,鄧小平私下的柔情和隨意,讓人動容。
  一名老新聞攝影師表示:經歷過文革的中國人,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迫切需要用自己的頭腦思考,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加上西方民主思潮的影響,領領人物就這樣走下了神壇。
  辦報要講政治
  這種新聞攝影師主導報道的方式,在1990年代中期,逐漸被更爲體系化的時政新聞管理模式所代替。
  1996年,江澤民《在接見解放軍報社師以上幹部時的講話》中重提「辦報要講政治」的理念。他說:「報社的同志,必須講政治,必須具有良好的政治素質,具有很强的政治鑒別力和政治敏說性……每個同志都要自覺地在思想上、政治上與黨中央保持一致,在任何複雜多變的形勢面前,都要保持清醒的頭腦。」
  此後,時政新聞界對領導人的報道,特別是刊登在中央級媒體上的領導人新聞和圖片,日趨謹慎。
  據一名中央媒體時政編輯透露,現在政治局常委一級的報道,所有媒體均要使用新華社通稿,《人民日報》和中新社拍攝的領導人圖片,也要經過新華社審查後使用。政治局常委領導的照片一般要出現在報紙頭版頭條,左側的位置排放黨內職務或行政級別更高的領導。
  中央對政治局常委、省部級官員的新聞報道雖然沒有提出同樣的要求,但地方媒體,或其他中央級媒體爲避免犯錯誤,關於領導人報道一般都會緊盯《人民日報》的版式,以此爲範。
  即便是《人民日報》,對領導人圖片也鮮有突破常規。曾有網友比較了《人民日報》從2001年到2009年,在全國人大開幕這一天的報道,結果發現不僅新聞版式完全相同,而且新聞圖片中,哪幾位領導人出場、出場背景、領導人神情、領導人的走位都幾乎像克隆體。
  但在領導人出訪的新聞圖片中,中國媒體也開始模仿西方媒體,拍攝一些領導的親民之舉。比如溫家寶近期訪問日本期間,國內媒體就刊登了溫家寶在公園和市民一起打太極拳、和大學生打棒球的畫面。《圖像證史》一書提到,自1789年法國大革命後,視覺宣傳爲適應民主時代的形式,開始著重表現領導人物的陽剛氣質、青春活力和體育競技能力。
  在新華社,至今仍保留著修像組這個機構。不過現在的修像組的功用並不在於體現領導人的領袖氣質,而是爲了某些需要,讓照片顯得更完美。
  那種膜拜領袖像的狂熱,畢竟距離當下的中國越發遙遠。
  隨著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解體,這種狂熱也已在全球退燒。那些記憶中的場景,如今也僅能在鄰國朝鮮見到。
  2007年,尼泊爾眼科醫生桑達克•盧特得到官方允許,爲朝鮮1000多名白內障患者提供免費手術,美國國家地理的記者跟隨他,拍攝到另一面的朝鮮。
  當記者在導遊的陪同下,來到金正日爲父親六十大壽獻上的萬壽台大紀念碑時,爲拍攝到重達70噸的巨大金色金日成離像全景,記者躺在地上取景。據說每天早晨平壤的第一縷陽光,一定會率先照耀到這座雕像上,讓其放射出萬丈光芒。導遊立即呵斥了記者,他語氣激動地說:沒有人可以躺在偉大領袖金日成的雕像面前。
  當桑達克醫生完成所有的手術後,幾百名揭開眼睛上的紗布,看到光明的男女老幼,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金日成、金正日父子掛像前,舉著雙手,聲泪俱下地感謝偉大領袖。
(王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