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超,這一次要進神球

  韓喬生幹了一輩子體育解說,沒見過如此熱血的盛夏。
  他攀上鐵梯,爬上只能容納三五人的高架臺,大喊:”奧運會、世界盃這樣的大賽事我都去過,但如此火爆、接地氣、熱鬧的場面,還是第一次!」
  韓喬生的這個第一次,獻給了黔東南苗族山區的「和美鄉村足球超級聯賽」。
  在韓喬生的腳下,是貴州榕江縣一個擠滿5萬人的足球場。
  球場內,是以村為單位,以魚販、泥瓦匠、挖掘機司機、燒烤師傅、教師等不同行業的村民組成的20支足球隊,在逐隊廝殺。
  觀眾席上,身著民族盛裝、吹著蘆笙、手舞足蹈的各村村民,用他們特有的呐喊,「點燃」了彩虹過人、魚躍沖頂,乃至超級世界波遠射等國際大賽中才會出現的電光石火的超燃瞬間。
  這個被冠以「村超」之名的比賽,到目前已經獲得了超20億次的互聯網點擊量。
  龐大的關注度,幾乎超出了所有人的經驗,除了貴州榕江縣自己。
  球場的脫胎換骨
  時間回撥。
  2020年之前的榕江縣,還是貴州省黔東南州地跨「兩山」貧困面最廣、貧困程度最深的地區之一,也是國家掛牌督戰的52個貧困縣、貴州省掛牌督戰的9個未摘帽的深度貧困縣之一。
  2020年,作為全國最後一批脫貧摘帽的縣之一,榕江縣和其他摘帽縣一樣,開始謀劃接續振興的大計。
  對於以「村超」帶動鄉村振興,榕江人並不陌生。
  上世紀80年代,榕江曾刮起一陣「足球熱」。
  那時,物資匱乏、交通不便,村民拔掉雜草,鏟平土地,砍下樹枝做球門,再用石灰粉畫線,把廢棄的農田改造成球場,開始了黔東南特有的超級聯賽。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不折不扣的草根球賽,既是黔東南地區村與村之間一項極具現代氣息的身體與智慧的較量,也成了聯繫向外謀生的村民的紐帶。
  那些漂泊在外的打工者,會在每年特定的日子回到村裏,回到綠茵場上,拼搶屬於他們的勝利。
  這個傳統的保持與光大,不僅強壯了村民的體魄,也富裕了村民的口袋。
  貴州榕江縣政府公開的資料顯示,今年開賽以來,「村超」極大推動了農特產品和非遺產品銷售,榕江縣農特產品線上線下銷售額達2048萬元,8家非遺工坊經濟效益達100多萬元。
  來自上海、廣東、江西等地的球迷,還使得全縣民宿客房預訂率達80%以上。大部分民宿客房暑期預訂近乎爆滿,有的甚至一房難求,很多已預訂到國慶。據初步測算,今年5月13日以來,榕江縣累計接待遊客42萬餘人次,實現了旅遊綜合收入13104萬元。
  這個由農田改造而來的沙粒球場的蛻變,就像中國鄉村的脫胎換骨一樣。
  在過去半個多世紀以來,按照世界銀行每人每天1.9美元的全球絕對貧困標準衡量,中國的脫貧人口達到了近8億人,占同期全球減貧人數的75%。按照中國現行貧困標準,中國貧困人口減少了7.7億。
  中國強大且持久的減貧動力,源於中國經濟社會的發展和進步,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的超高速經濟增長。
  中國的貧困人口絕大多數分佈在鄉村,他們脫貧的主要途徑歸因於大規模的工業化,從規模報酬遞減的農業轉移到製造業。
  農民進城裏打工,搖著撥浪鼓,走街串巷地吆喝,是從做小買賣開始的,但是中國農民幾乎無所不幹,而且敢為人先。
  隨著城市市場開放,我們可以找到無數個像電視劇《雞毛飛上天》中的駱玉珠與陳江河那樣活躍的農民企業家。
  他們中的每個人篳路藍縷的光榮與夢想歷程,譜寫了中國商業發展中最令人感慨的故事——高效率和低成本的產業大軍,在中國融入全球化的過程中,充分利用自身的要素稟賦和比較優勢,推動中國製造迅速崛起,並提高了中國的國民收入。
  2020年,中國徹底消除了絕對貧困,現行標準下9899萬農村貧困人口全部脫貧,832個貧困縣全部摘帽,12.8萬個貧困村全部出列。
  但不得不承認,相對貧困的問題仍然存在,尤其表現為城鄉差距明顯。
  國家統計局公佈的數據顯示,2022年,我國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20133元。這是我國農民的收入首次邁上2萬元大臺階,且其增速連續多年快於城鎮居民。
  然而,同一年,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49283元。
  葡萄的知識含量
  城鄉收入差距應當如何縮小,這是首要問題。
  我們看到,疫情之後的今天,試圖進入鄉村的,無論是資本還是勞動力,都躍躍欲試。
  他們共同面對的最大現實是,怎麼提高鄉村經濟活動的回報率。不談回報率,不算經濟賬,過不了多久,參與者們就會陸續退出。
  之前,我們有過激烈的討論和火熱的嘗試。
  最熱鬧的是以房地產主導鄉村建設,但地方文旅投入大、收效低,被證明是一種不成熟的模式,而且偏離了農業核心。
  經濟學家西奧多•舒爾茨1979年在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經濟學獎獲獎致辭中直言:「世界上大多數人是貧窮的,所以如果懂得窮人的經濟學,我們也就懂得了許多真正重要的經濟原理;世界上大多數窮人以農業為生,因而如果我們懂得農業經濟學,我們也就懂得許多窮人的經濟學。」
  吃飽飯,是大國之基。無論國家願景如何宏大、使命如何光榮,政策所向也要以農業為核心。換句話說,都要從抓農業開始,都要落到農民身上。
  農民質樸的生活是從土地展開,又從土地結束的。而人工、機械、化肥、農藥等等要素價格,始終是逐步攀升的。因此總的來看,在農業生產技術長期不變的條件下,當追加投入超過一定限度時,農業就會受到邊際效益遞減規律的支配。
  比如稻穀的勞動回報率。國家發展改革委公佈的數據顯示,2022年,我國稻穀(早秈稻、中晩秈稻、粳稻)最低收購價為每斤1.24-1.31元。
  事實上,這個價格已保持多年,與過去基本持平,想要有較大提升已經很難。
  這就是問題——相比過去,目前我國的農業生產水準雖然提高了,但大多數仍然是以單產的方式在擴張。而產業現代化的一個標準就在於,要以多要素組合的方式擴張,而非單要素的擴張。
  也就是說,農業的發展就得從單一走向複雜。而複雜化的核心,正如經濟學家劉守英指出的,「實際上是提高農產品的知識含量」。
  在提升農產品知識含量方面,一個可喜的例子,是寧夏的葡萄。
  巍峨雄渾的賀蘭山下,勃勃生機的葡萄園一眼望不到邊。
  把藤蔓上的葡萄,篩選、除梗、破碎、榨汁、發酵,就能釀出一杯杯馥鬱的葡萄美酒。
  但寧夏不滿足於把葡萄釀成菊萄酒。
  他們以葡萄酒為基礎元素,整合了鄉村生產、生活、生態資源,形成了集葡萄酒品鑒、民俗文化、農事體驗、特色民宿等為一體的休閒度假新業態。
  2021年,熱播的電視劇《山海情》中,白麥苗的人物原型,就是來自寧夏一家酒莊的員工,劉莉。當年從寧夏西海固的大山深處移民到閩寧鎮後,劉莉也從除草的工作,轉到了洗橡木桶、灌酒、洗瓶子、打塞子,成為一名名副其實的葡萄種植基地員工。
  在那之前,劉莉一家人的經濟來源全靠她的丈夫,一年的收入不足2萬元。等到劉莉開始接觸葡萄,一個月,夫妻倆就能賺上1萬元。
  如今,像劉莉這樣的家庭,在寧夏比比皆是。
  據統計,截至2022年9月,寧夏葡萄酒產業每年為農戶提供季節性用工崗位及固定用工崗位近13萬個,每個固定工年收入2萬元至3萬元,季節性用工每個勞動力收入為6000元至1萬元。
  以經濟學的角度看,寧夏的葡萄做到了讓農產品的價值鏈不斷地延伸,它串起的增收富民產業鏈,最終帶動了當地步入鄉村振興的快車道。
  「村超」中大放異彩的榕江,亦是如此。
  要知道,榕江專門在「村超」賽場上,設立了農特產品銷售點。這一舉動帶動了榕江的西瓜、楊梅、青白茶、錫利貢米、葛根粉、蜂蜜、醃魚、山貨等農特產品銷售超過1000萬元,成功讓流量變現,推動了榕江黔貨的出山。
  換句話說,我們可以將鄉村振興,視作一種怎樣在鄉村增加「知識含量」的能力。
  這種能力是以市場為導向,將土地、資本、企業、勞動力包括服務體系這些要素通過「知識」串聯起來,發展出多元的產業。
  今天,廣大鄉村工作者、市場化力量逐步認識到,要振興鄉村,「一二三產融合」應是題中之義。
  一段窗口期與一個公共品
  帶著這個念頭與期望,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是不是任何一產都值得提高知識含量?是不是鄉賢回家就可以解決問題了?是不是資本下鄉就完事了?
  答案並不簡單。
  鄉村振興有很多路徑,但要說最基本的路徑,應是消除城鄉二元經濟和社會結構。
  二元結構困擾我們多年了。儘管當下這種結構反差已經大大縮小,但還沒有得到根本溶解。
  要實現這個溶解,我們首先應認識到,鄉村振興不是片面強調以城市帶動鄉村,更不是把城市工業搬到鄉村搞個象徵性的專案,像打補丁一樣嵌入鄉村。
  國民經濟是互相聯繫的,經濟學家周其仁提出,我們要看到整個國民經濟對鄉村、對農民、對農業還有哪些潛在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
  抓住這些潛在需求,在多個村、鎮甚至縣,展開對產業的統籌佈局,做到既不好大喜功亂鋪攤子,又不墨守成規坐井觀天。
  因為至少在當下,我們可以看到、抓住兩個較為顯著的潛在需求。
  其一,對農產品,特別是對較高質量農產品的需求非常旺盛。
  在我國的GDP中,約一半是消費;而消費中,最大比重的開支就是食品。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3年一季度,全國居民人均食品煙酒消費支出2128元,占人均消費支出比重的31.6%。這個占比超過了人均居住消費占人均消費支出的比重23.2%,為第一開開支。
  無論如何,食品的供應與消費在目前的技術條件下,一定涉農,一定跟農民和土地聯繫在一起。而目前,我國的食品需求仍有部分依賴進口。海關總署發佈的數據顯示,儘管2022年糧食進口量較上年下降,但仍相當於國內糧食總產量的21.4%。
  進口,就意味著需要承受運輸時間作為成本。這與當下消費者日益增加的對食品新鮮度的需求是相違背的。
  解決這個問題的有效途徑,恰是立足國內,就近提供。也就是說,越靠近城市這個巨大的消費市場的鄉村,所能供給的瓜果蔬菜乃至糧食,就越具備升級迭代的潛力。
  其二,鄉村正在成為城市居民的消費新空間。
  對比其他國家城市化的經驗來看,城市化率達到城鄉融合的閾值時,就會出現郊區化。這時,一些產業會從城市轉向鄉村,城市居民也會因城市生活的擁擠、高成本等原因而離開城市,出現一種「逆城市化」的趨勢,往郊區跑到鄉村去。
  去到鄉村,望得見山,看得見水,留得住鄉愁,成為城市居民對鄉村的基本需求。這些需求其實是對鄉村的公共設施,也是對鄉村的社會服務,提出了新的需求。
  不難看出,鄉村振興和城市化進程,其實在核心上是一致的。
  當年,數億農民進城打工、創業啟動了城市自由市場,也推動了產業包括服務產業的迭代升級。如今,在鄉村振興的道路上,過去城市化進程的思路和方法,是值得借鑒的。
  與推動城市化相比,鄉村振興更有潛力。但要將這些潛力發揮出來,就像推動城市化一樣,必須去除體制機制方面的障礙。
  這也將是今後一段時間內——在消除城鄉二元結構的窗口期——我們需要處理的重大政治經濟問題。
  經濟學家蔡昉研究發現,人均 GDP在1.2萬一2.4萬美元的發展區間,有一個突出的特徵——這個區間也是政府推進現代化力度最大、公共支出及占比增長最快的發展階段,可以稱為「瓦格納加速期」。
  簡單來說,當國民收入增長時,政府支出特別是政府的社會性支出,比如在社會保護、社會共濟、社會福利等方面,會以更大比例增長。
  那麼,以當下我國的城鄉二元結構的現狀來看,我們不僅要通過產品、技術、制度、組織和管理創新,推動農業等行業的轉型升級,還要加強農村社會保障體系建設,不斷縮小城鄉居民收入差距,讓農民既得到短期利益,又可以觸摸長期利益。
  進一步講,鄉村振興,不僅是一個公共政策,還是一個公共產品。
  就像榕縣的村超,村莊還在,球賽還在,打球的和看球的鄉親還在,那麼,我們所振興的鄉村,就仍舊是裝滿鄉愁、充滿想像的綜合體。
  (何子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