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中國人性愛調查:更開放還是更保守?

從2000年開始,中國人民大學性社會學研究所每五年做一次中國人的性行為與性關係」實地調查,到現在已經進行過四次。這四次調數據反映出中國人在性觀念、性行為和性關係上的很多變化,其中很多變化與人們傳統印象中的大不一樣。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人民大學性社會學研究所名譽所長潘綏銘,有著「中國性學第一人」之稱。儘管他已退休,但腦子裏仍琢磨著中國人最隱秘的「大事」一性。2015年春季,由他牽頭,人民大學性社會學研究所做的第四次&中國人的性行為與性關係」實地調査展開。

很多人覺得,中國當下社會對性的問題越來越開放,甚至「亂套」了。但在嚴謹的調查報告中,他看到了更真實,更豐富,也與人.們印象並不完全相同的結論。潘綏銘說,他要通過這個工作,「肅清現在很多的胡說八道」。

「紅燈區」不再是「區」

夏天,潘綏銘在西北幾省轉悠了一個多月。.他發現那裏的性交易方式越來越分散化,而且是半場所、半網上,兩者結合,交易場所不再集中,人們所說的「紅燈區」,達不’到「區」的概念。「這和商業區的道理是一樣.的,你越集中生意越好,人家知道去哪兒找你。」潘綏銘說,「現在有了手機,不用知道你在哪兒,就分散開了。」

潘綏銘1984年到中國人民大學任教,2014年初退休,正好30年。這30年裏,他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全國隨機抽樣的性行為調查,二是「紅燈區」調査,三是社會調查方法研究。

1995年起,潘綏銘就在全國各地開始了「紅燈區」調查,起初不順利,什麼都打探不到。1998年,他由自己的發小、在東莞某醫院當院長的朋友介紹,進入了卡拉OK廳內部,了解到性工作者的心理狀況及現實需求,以及「紅燈區」建立與變化的脈絡。

常年和性工作者打交道,有些人喜歡問潘綏銘,你找不找「小姐」?潘綏銘很無奈:「我說我不找吧,你們也不信,我說我找吧,那我又違心。我只好不說,你們也別問。」

他焦慮的是,自己的嚴謹調查,公眾不願意看,或者看不懂,但在網上、媒體上,又充斥著各種混亂的說法。「性開放、性解放、性氾濫,凡是加性的詞沒有一個人分清楚,到底是關係亂、行為亂,還是思想亂?」潘綏銘強調性應該分成三塊來說,一個是性關係,一是性行為,一個是性意識。以「性工作者」為例,她們接觸眾多客人,性關係開放,但性行為上很保守。

炒作「老年人嫖娼」是社會歧視

1998年做完東莞紅燈區的初次性調査後,潘綏銘開始著力做全體中國人的性調査,在他主持下,人民大學性社會學研究所於2000年完成了第一次「中國人的性生活與性關係總人口隨機抽樣調查,之後基本上每五年一次,於2006年、2010年和2015年,又完成了三次。

身為66歲的老人潘綏銘很關注同齡人的性,全國第四次性調査顯示,2000年到2015年,在50-61歲的男女中,「乏性」的人(每個月不到一次)已經從60%下降為40%;「富性」的人(每個星期有2次及以上性生活.的人)從1%增加到10%。15年來,年長者的性生活明顯增多了。

對於近年來社會上熱炒的「老年人嫖娼」話題,潘綏銘嗤之以鼻,他用調查資料說話:36歲以後,男人找「性工作者」的比例一直在持續減少;50歲以後更少,平均約5%,這與24歲到31歲的男人(平均20%)相比,只有他們的四分之一。潘綏銘覺得這是對老年人新一輪的社會歧視,而他要做的就是消滅這些不公平的說法,「網上胡說八道的太多了,給人造成的印象是中國人亂套了。

潘綏銘通過調查過去12個月裏有過性生活的中國人,將「性障礙」的各種情況與前三次調査比較,發現15年來,中國男性的大多數「性障礙」都或多或少地減少。他分析,這主要是受社會文化的影響,中國男人變得自信、自然和自如。女性的變化亦如此。尤其關於女性的性高潮調查資料在整體地增加,潘綏銘將其視為「女性的性革命」的主要內容之一,也應該看作是在性生活中男女更加平等的標誌。

性的專一遭遇挑戰

潘綏銘發現,第四次全國性調查中,夫妻的婚姻滿意度15年來在持續下降,預計到2020年,對於自己的婚姻非常滿意的夫妻,將減少到只有一半左右;夫妻雙方的互愛程度在2015年出現下降,而「日常親昵」更是降到15年前的水準。

中國夫妻之間關於性生活的交流,也處於一個很低的水平,潘綏銘將「從來沒有交流過」和「僅僅是通過表情或動不談論」的夫妻加在一起,達到總樣本的三分之一。

這種無言,使得去妻間同床異夢。消極的幽婚姻不利,尤其是男性,年齡越大,在性方面可能越孤獨,越不肯與對方交流,僅「盡義務」。潘綏銘發現50歲以上的男人往往不是不能做愛,而是不喜歡做、不想做,甚至反感做愛。

而另一方面,調查顯示的資料似乎出現矛盾,中國人整體的性生活頻率卻是明顯增加的,2000年到2015年,在18-61歲的總人口裏,高頻率地過性生活的人(每個星期至少3次)增加1.4倍,達到五分之一。低頻率的人(每個月最多一次)則減少60%。漆綏銘認為這主要來自社會文化的變遷,21世紀後中國的「性化」進展——日常生活中的事物與「性」發生了越來越多的聯繫,整個社會走向性無所不在的局面,性生活很寶貴的觀念日益普及。

他大膽地提出了一個觀點:性的專一,還有多大可能?調査資料顯示,中國無論男女的多性伴侶和外遇的資料,都是成倍增加的。這看似只是「性」的問題,但也反映出整個社會觀念在發生著變化。

大學生相對更加保守

大學是社會的縮影,大學生的各種變化反映著社會發展的動向,有的超前,有的滯後。這些年來,人們常能看到大學生性開放的新聞——性伴侶如何之多,更換如何之頻繁,高校周邊日租房爆滿,大學生愛滋病發病率上升……大學生的「性」,超前了?甚至,亂套了?

潘綏銘卻從歷次調查裡,得出了不一樣的結論。他發現,最近20年裏,大學生中有過性生活的人的比例,確實在一直上升。但即使到了2020年,男生中「有性」的可能比例也不過是三分之.一,女生中是四分之一強,「這與任何一個發達國家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並且,在校男女大學生與同齡的非在校年輕人相比,在戀愛行為和性生活比例等方面遠低於後者。他得出結論,大學生恰恰是當今中國社會裏,相對更加保守的群體之一。

在潘綏銘看來,這與大學對學生的嚴格’管理有關。「全世界大學有圍牆嗎?」潘綏銘說,還有管理嚴格的集體宿舍、裝著攝像頭的教室等等,中國大學的開放性是比較差的。

1991年到2015年,潘綏銘已經做了七次大學生的性調查,縱向比較,大學生們的性行為一直在增長,1991年到2001年,這十年間基本上是持平的,增速緩慢,2001年以後,上升指數上揚明顯。

「整個九十年代,大學生是拒絕『性革命』的。」潘綏銘說,那時的大學生是真正的躍入龍門的天之驕子,完成學業的壓力大,事業心強,校方的抑制也多。而自1999年開始的大學擴招,讓更多的適齡年輕人走入了象牙塔,大學生平良化了,也不再把自己當作驕子和精英看待,自身的約束力下降,這是近十幾年來,中國大學生性行為一路上漲的原因所在。

如果有一天,中國大學生們在性行為等各項數據上高過了同齡的、社會上的非在校人員,潘綏銘也不會感到驚奇,「全世界都這樣。」 ‘

開放還是保守,一言難盡

人們常說中國人傳統,性觀念比較保守,現在變得越來越開放。但潘綏銘要細化,性關係、性行為、性意識,至少這三個方面,哪個方面變得更開放了?哪個方面又變得其實保守了?「很多人是思想開放,但是實際上不做什麼,」潘綏銘舉了個例子,「最早的性解放理論來自康得,康得一輩子基本上沒有性生活。」

在潘綏銘的調查中,這叫做「無性者」。以27-35歲這個年輕氣盛的群體為例,從2000年開始,不論男女,「無性者」的資料都一直在上升,「不但沒結婚,也沒有過性生活的人,在2015:年居然達到10%左右,預計到2020年很可能達到20%左右。」

所以保守還是開放,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潘綏銘決定,仍要用資料說話,他透露將把68個方面的東西匯總,得出一個類似團體總分的數值,將之與以往進行比較。

現任性社會學研究所所長黃盈盈也贊同潘綏銘的說法,開放還是保守,這個話題得有一個參照系,是從縱向時間上比較,還是從橫向國家之間比較?以及什麼是保守、什麼是開放都需要好好討論一下。「性,其實是個切入點,」黃盈盈說,「你對中國社會的理解,你對人的理解,和對性的理解很多是連接在一起的。」

中國留學生遭遇美國性文化

「在美國文化中,不談戀愛也可以發生性關係,或者發生性關係後也不一定會成為男女朋友。在美國人看來,這種‘沒有結果’反而是一種負責任。」留學生心理諮詢機構創始人、從事中國留學生心理問題干預的諮詢師顧夢媞告訴本刊記者,在美國人觀念中,「我愛你」這三個字,意味著要開始一段正式戀愛關係,甚至訂婚關係。「但如果沒有考慮那麼長遠,或者看不到兩個人共同的未來,他們不會隨便給對方承諾,讓人誤以為會有長期的發展。」

約會文化,中美完全相反

在美國的約會文化中,「date表示兩人都比較上心,希望通過更多的接觸看兩人是不是有未來。」洪毅稱,發生性關係算是考慮雙方合不合得來的因素之一,在美國人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也因為如此,每次有男生約洪毅出去,都會直接明瞭地問能不能「date」,或者「hangout」(出去玩一玩)。但是在中國,有人邀請洪毅一起吃飯、看電影,都不會說這麼清楚,兩個人需要不停試探,才能猜出此行僅是吃飯看電影,還是結束後要去酒店開房。

「美國約會文化跟中國是反過來的。」在紐約生活兩年多的文心說,在中國,一般都是確定了關係後,兩個人才會接吻、發生性關係。這其中可能會發生出軌或者欺騙這樣的事情,然後兩個人就會分手。但在美國,「你可以和幾個人約會,再篩選你想要的。」

文心的一個朋友曾跟美國人談戀愛,她覺得雙方已經約會了一兩個月,發生三四次性關係了,因此逼著對方做承諾,有時候,文心會收到來自一些美國朋友的評價,說中國的女生「有些dramatic(戲劇化),有時候還crazy(瘋狂)了一些」。比如還在約會階段,中國女生就會問對方為什麼會跟別的女生聊天,為什麼還要在社交網站跟她留言,幹嗎不回我短信……

除了文化不同外,這也和留學生特殊的環境有關。「中國女生比較沒有安全感」,文心說,情緒的波動很容易讓約會物件發現,這樣一來,會讓約會物件覺得沒有約會的愉悅感,甚至是惹上了一個麻煩,「就像一個包袱一樣,甩不掉」。

「看似更開放,實際上有清晰的紅線」

在美國人看來,跟多少人發生性關係都不是什麼大問題,關鍵在於,一旦與別人確定了戀人關係,不管是身體,還是心靈,都要在這段關係中保持忠誠。「如果確定關係後,出軌的話,人們會覺得這個人人品有問題」,文心說。

2012年,秦璿在與美國男友約會了兩個多月後,才以他女朋友的身份出現在社交場合。確定關係後,男友將秦璿帶入自己的社交圈,也因為如此,秦璿比其他中國學生更快適應了美國生活。「和外國人交往,他不會讓你們的關係變得封閉。情侶有很多時間參加集體活動。而且,約會也不會總像中國學生那樣呆在家裏,我們一起去爬山、釣魚、打保齡球。」

交往了一年後,兩人還是分手了。秦璿詢問原因,她男友稱,父母不能接受秦璿曾經墮過胎。「現在看來,美國人的性觀念真的和中國人不一樣。中國人很多規則都很模糊,但美國人會很清晰,他們看似更開放,但實際上有清晰的紅線。」秦璿說。

之後,秦璿又交往了一個來自廣東的中國留學生,確定關係沒多久,兩人開始同居。然而自去年開始,他們就頻繁吵架,因為秦璿發現,男友和別的女生一直保持著曖昧關係。吵架次數多了,秦璿有些心灰意冷了,就決定搬回宿舍住。而讓她寒心的是,男友一點也沒提出異議,搬走當天,秦璿與男友分手,對方也很快和那個曖昧的女生確定了關係。

「極度激進」和「極度保守」的尷尬夾縫

在和朋友的交流中,文心還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美國人很難忘記,並且相當嚴肅地對待第一次性經歷。「大部分人第一次還是跟喜歡的人,非常珍視這段經歷。不會有人說喝醉酒直接和不認識的人一夜情,就把第一次(性經歷)交出去了。」

在洪毅看來,一夜情也不算什麼壞事。「美國的性文化不是籠統地說更開放,而是比中國更細緻,更公開,不是說躲躲藏藏的」,洪毅說,如果想發生性關係,對方會說明白,不會通過欺騙的手段,「但我在中國圈子裏聽到(欺騙的故事)蠻多的。」

因此,在美國生活的中國留學生某種程度上處於「極度激進」和「極度保守」之間的尷尬夾縫裏。顧夢媞曾遇到一個中國男生找她做諮詢,對方提到了自己的兩段經歷。一次是在party上,他和一個美國女孩聊得火熱,之後就一起回宿舍過夜。第二天早上,他問美國女孩是否可以做自己女朋友,對方驚訝地說:「怎麼可能,我們才剛剛認識一個晚上。」後來這個男生回到中國,認識了一個頗有好感的女孩。有一次看完電影,男生看氣氛很好,很自然拉過女孩想吻她,卻被女生猛地推開:「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們都還不是男女朋友﹗」

(張鑫明、薛田、易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