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馬列主義研究者的恩怨

“學馬列的女子真心不好惹”。常豔相信這句話。她的一篇長文,讓中央編譯局原局長、副部級幹部衣俊卿,這個馬克思的實踐哲學、當代馬克思主義、現代化進程中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論專家,成了又一個倒在“生活作風”上的官員

“學馬列的女子真心不好惹。以前有人開玩笑說,幹我們這一行的萬一萬一失業了怎麼辦呢?就有人回應:‘那就反過來研究。’我本人真心不會走向那一步的,也絕不會滑向反政府的泥沼。我的全家都是共產黨員,只出了我一個民主黨派。但我熱愛黨,也熱愛生命!我的私生活可以導致我不能當(山西)師範大學看大門的了?”

4月底,山西師範大學副教授、中央編譯局原博士後常豔在微博上,就其工作單位不承認其身份但又不明確接受其辭呈所造成的困頓局面,發表言論。

去年12月,常豔在自著的12萬字文《一朝忽覺京夢醒,半世浮沉雨打萍——衣俊卿小n實錄》中書寫了自己與時任中央編譯局局長、馬克思主義理論專家衣俊卿的故事。作為編譯局的博士後,常豔想把戶籍和檔案調到北京,占上這個頂級研究機構的編制,卻一直未能如願;她給“衣老師”送錢,與“衣老師”發生性關係;記錄與“衣老師”的點滴相處,並把它發佈了出去,一時輿論譁然。

“常豔博士現在已經斷米斷糧,需要人道主義援助”。作為開通微博後的第一條發言,常豔的言論再次引發網絡關注。

發奮女子變毒蛇

“因為有些想去更高學術平臺發展、爭取更多學術資源的想法,加之在師大也有些工作上的不順心與失落(甚至想上一門我專業對口的課都還頗費周折),我去找領導要申請調離。我拿著一份讀博前與學校簽訂的《協議書》找校長,我說我會按章賠償的,房子退掉,職稱不評。校長根本不看一眼協議書,似乎那是廢紙。”常豔在微博中訴說當初想要離開山西的理由。她聽說如果進入中直機關,學校很可能放人,便努力進入中央編譯局。

中央編譯局,坐落在北京西單附近的胡同裏,全名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直屬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今年60歲,毛岸青曾供職於此。作為中共中央重要的思想傳播機構,其原局長衣俊卿曾說,“在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方面的任務很重……”(《扎實開展經典著作編譯工作, 傾力助推党的理論創新偉業——訪中共中央編譯局局長衣俊卿》,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1年第4期),這個帶著歷史嚴肅感的、以“編譯、研究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與理論,翻譯党和國家重要文獻和領導人著作”為主要職能的、深藏巷子中的機構,因為常豔,一朝被人熟知。

在進站伊始,常豔就面臨“一些制度上的悖論”:“編譯局要求無論脫產、還是在職博士後,都需要標明‘脫產’,而事實上在職博士後根本是不需要總去培養單位的,即不用從原單位脫產。山西師範大學認為,只要我給你簽了同意脫產的字,你就真的去脫產讀了。我怎樣解釋,都與領導說不通。”

常豔的身份進退兩難。她希圖衣俊卿從中協調各方關係,但最終還是未能將檔案關係調入編譯局。

根據常豔在微博上透露的信息,她2012年6月給晉師的院長、人事處長、分管副校長分別遞交辭職報告,“未有人理會與正式的回應”;2012年 11月,遭停薪,她“給分管副校長打電話,問他停發工資是否意味著放人,他說學校不會因我的事情開會研究的;我再次低聲下氣問賠錢可以嗎,副校長說學校也不缺那點兒錢。我無語,淚崩。”

而在與衣的“京夢醒”風波起後,她的關係又面臨“回不去”的尷尬局面。

“眼下的困惑:我該落戶哪里?正在從編譯局辦理退站手續,一切從簡。臨汾市政務大廳工作人員要我出示一個山西師範大學給開的‘公職證明’(這是其中一個材料),以便辦理准遷證。可是,我拿不到這個證明。我不是要成為黑戶吧?”

而今,“常豔”的名字依然出現在山西師範大學政法學院的師資目錄中,但她自認已經沒法再履行“傳道授業解惑”之責,並且“可能我這輩子無法從事官方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了”,她為此痛惜:“我深知自己現在是具有爭議性的小女子,再去寫那麼富有爭議的經典作家及其思想,研究中必然會與政治意味極強的理論話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基礎’、‘民主社會主義’等繞在一起。這將會是何等的糾結!所以,我不得不放棄我所鍾愛的學術追求與已有的研究積累。我很痛心。”“我活下去的路子很多,至少不會餓死。但今天,我就是要讓人們看看,一個從小城一路讀書走出來,曾經夢想通過學術來證明自己人生價值的女人,她在獨自奮鬥、與命運抗爭後,她的下場會是什麼?她在成為中國最著名的女博士(後)之後,她就是毒蛇一條,見人咬人嗎?”

在這場身份纏鬥中,她將自己比喻成“大學校長的一條狗”:“在眾所周知的情況下(指科研項目申請與職稱評定等——編者注),主人扔給狗一、兩塊骨頭,狗感恩戴德。機緣巧合,狗叼著其中一塊骨頭去尋找新主人了,為了表明自己知道感恩、為了讓校長的權威有個說法,狗想方設法、四處亂竄要讓新主人出面來說自己要認領這條狗。狗碰了天大天大的壁,又要回扔骨頭給它的校長那裏。”

去年的長文在網上流傳一晚便批量消失。常豔也很快道歉,稱自己有嚴重的抑鬱症,所寫為虛構。網友問她:你所寫與衣之事,幾分真?12月13日,她在博客上做了回答:“對他的暗戀直至病態的崇拜,是真實的;與衣老師以及眾多其他同學去開會,也是真實的。人一旦陷入一種境地,確實很可怕。”

對於常豔的“反水”,網友“守東言論”問:“常豔博士需要‘休假式治療’,衣俊卿局長照常升官發財。劇終?”博主回復:“我寫這個小說的其中一個含義,大家都沒有注意,即在高校的人才流動中,應該建立一種什麼樣的機制。”

在微博這個屬於自己的發聲平臺上,常豔認為,作為“狗”,自己不夠謹守本分:“狗要想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要學會乖順地對執掌權力的主人們搖尾、乞憐、撒歡,而不是現在這般四處狂吠,這不應該是狗的本分。可惜,我這條在權力的圈子中轉來轉去的狗,實在是暈頭轉向、執迷不悟,直至萬劫不復。”

“小王子”下課

“36號院誰說了算,我現在已經看明白。我以往的遭遇,他全脫不了干係。最後,全是要算到他的頭上。”常豔在“京夢醒”長文中這樣怪罪衣。

今年1月18日晚,新華視點官方微博發佈來源未明消息:“據有關部門證實,中央編譯局主要負責人衣俊卿因為生活作風問題,不適合繼續在現崗位工作,已免去其中央編譯局局長職務,賈高建擔任中央編譯局局長。”

在中央編譯局官網上,衣俊卿的名字依然出現在官網專家學者名錄中,但頭銜變為“原局長”、“正高”學者。在中央編譯局博士後科研工作站的導師簡介頁面,原本第一順位的衣俊卿照片已被拿下;個別頁面邊欄“導師隊伍”中仍有衣名,但鏈接已經失效。

從官網能夠讀到的信息中可見衣俊卿曾經的受歡迎程度。在“專家文庫點擊排行”上,前20名全部是衣俊卿的文章或媒體採訪,其中點擊量最大的為《“十二五”——中國模式走向成熟的機遇期》,截至5月14日中午,點擊數57059。而編譯局的一位在學界頗具聲望的《民主是個好東西》的作者俞可平副局長,點擊量最大文章為《這才是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悼吳江同志》,28530次。

另外,在中國本土搜索引擎百度上,有“衣俊卿吧”,這是在中國網絡環境下擁有年輕擁躉的一個標誌。貼吧裏的粉絲自稱“洗衣粉”,時常張貼衣俊卿參加各種活動的照片,贊其風度翩翩“小王子”。

《小王子》是衣俊卿最喜愛的書。2011年7月25日,香港《文匯報》以《致力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激發中共改革創新》等為題,刊登了對衣俊卿局長的專訪。其中提到,其任職黑龍江大學期間,“曾不止一次向全體同學推薦”這本心愛讀物:“在這本小說裏,特別喜歡小王子做事的真誠、善良、純真,永遠有種責任感。就我個人性格來說,拒絕社會上那種圓滑的成熟和平庸,一直是我固守的做人原則。”

這位表達真誠與責任感的學者型官員歷任黑龍江大學副校長、校長,受到師生喜愛。曾任黑龍江省委常委、宣傳部部長,2010年調入京城。《文匯報》評價他的著述《現代化與日常生活批判》“填補了中國文化哲學研究的一項空白”,稱其為“中國日常生活批判領域的拓荒者”。

在這本書中,衣曾寫道:“已婚男女或一方為已婚而另一方為未婚的男女間的婚外戀情、通姦、偷情,是日常語言交談中最富有刺激性的話題。尤其在不大重視個人隱私權的民族或人群中,人們往往會投入令人意想不到的精力和時間,不厭其煩、喋喋不休地談論這類桃色新聞……在相對傳統的社會中,對於偷情通姦、婚外戀情的這種談論,往往會導致男女當事人無法抬頭做人,甚至身敗名裂,再無前途可言。”“完滿和諧的愛情會使人家庭美滿,事業有成,而無法結合的戀情、被壓抑的情感和破裂的愛情又往往會導致變態的、失衡的、絕望的人生。”

2011年3月,衣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談及中國政治改革見微知著的進步:“應該看到我們國家的發展和進步,比如民意作用越來越大了。我們現在對幹部的監督,在很大程度上靠民意,各級政府和部門更加關注網絡輿情和民意,這都是進步。”

衣被免職的消息發佈後,《環球時報》評論“衣俊卿免職是嚴格吏治的明確信號”,新華視點微評:“中央編譯局局長衣俊卿被免職,應與前不久網上一篇舉報長文有關。聯想到近日中紀委有關凡實名舉報優先辦理、及時回復的承諾,看來懲腐糾風絕不像某些人所認為的那樣是耍嘴皮、一陣風。……”;“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衣俊卿丟掉了局長高位。對有問題的幹部堅決處理,體現了中央的反腐決心。生活作風絕非無關緊要的小事。領導幹部如果抵禦不了糖衣炮彈的襲擊,遲早會犯更嚴重的錯誤。最近針對各級幹部的實名舉報不少,對群眾舉報有案必查,是保證幹部隊伍純潔的必要手段。”

也有人對衣感到惋惜,肯定他的能力。

本刊記者2011年11月5日曾在復旦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