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特工在金邊

1958年秋天,我被黨組織選中,化名常修文,加入中國的隱蔽戰線,參與境外情報搜集王作。由於我曾多年在柬埔寨生活和工作,1959年元旦後,領導派我和妻子子辛轉道香港前往金邊,並進入南越的西貢,在那裏建立起自己的關系網。

領導給我的工作指令是必須設法在柬埔寨、越南之間,開辟一條通暢的交通線,准備在必要時輸送人員和重要物資。

但要完成任務,除了盡快給自己辦一份合法的身份外,還有兩件事最難。首先,黨組織無法提供工作經費以及生活經費,一切“費用”都要靠自己去“賺取”,而且不許巧取豪奪,不許參與走私。其次,深入敵後,沒有勛章,沒有榮譽;即使不幸被捕,黨組織也不能像美國中情局、前蘇聯克格勃那樣出面、花錢營救你。

用走私作掩護

1960年初,我考慮再三,決定違背上級組織的相關規定,參與當地的走私活動。這樣不僅能在越、柬邊界地區長時間地自由往來,也能夠最大限度地隱蔽自己的真實身份,更能積累資金。從1960年初到1961年的夏天,我用了一年半的時間,走遍了越、柬邊界上的所有走私通道,以便最終選擇一條最為合適的“秘密運輸通道”。與此同時,我的走私能力和走私活動,也越來越成規模了,甚至可以用“有聲有色”、“成績斐然”來形容。

在那些不見天日的茂密叢林中,我走過迷宮式的小路;在那些被洪水淹沒的白茫茫的湖面上,我在隱秘的水草叢中乘船潛行;在那些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我曾和我的夥伴攜帶利刃,通過陰森可怕的地區——因為那些地區據說有野獸,也有強盜。

之後,利用香港的自由貿易港地位,我從香港買入可以在金邊和南越暢銷的短波收音機、電視機、電唱機、唱片等物品,運回金邊、運入西貢;同時,從香港購買人參、高麗參、西洋參、東北鹿茸等名貴中藥材,利用航空包裹等形式,寄往金邊……為了生意上的需要,我又和金邊海關的官員們交上了朋友,通過他們幫忙,把各種貨物作為旅客用品,報關進入。這樣小批零的販運,本錢小、課稅少、周轉快,可以立竿見影地積累資金。

與此同時,我開始學著買賣二手汽車,並利用父親傳授的部分醫學知識,與人合作,在金邊和西貢兩個城市,先後開設了自己投資的制藥廠。

經過一段時間的商業運作,不但為今後的工作積累起了必要的經濟基礎,同時也更好地掩護了我的真實身份,使我在當地的社會地位更加鞏固。

和國民黨特工交“朋友”

其實,在金邊和西貢從事情報搜集的,除了我黨派出的諜報人員外,還有數量更多的來自台灣的特工。

一天,我正在和做二手汽車生意的蕭先生聊天,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常先生,我看你一點也不像是中共派來的特務!”聽了這話,我嚇了一跳,但表面上我還是若無其事地說:“你大概是看特務小說看多了,你怎麼會把我和中共特務扯到一起呢?”蕭先生笑著說:“依我看,你當然不像什麼特務,倒像是《西廂記》裏的張生,很有點風流倜儻呢。上次‘巴黎’西藥房的女老闆說起你,還說是沒見過像你這樣瀟灑的汽車銷售經紀人,要我介紹你和她認識呢,可是,我雖然說你不像中共特務,但周先生一口咬定,說你是中共派來的。他不但告訴我一個人,而且還把這件事告訴了許多人。”

周先生名叫周球,金邊華僑。周球曾和我同在金邊的學校讀書。抗戰期間,周球返回國內,參加過國民黨在江西舉辦的“幹部培訓班”,後又加入了國民黨的青年軍,在部隊中一度官拜少校。1949年之後,周球去了台灣,娶了一位國民黨官員的女兒,我則於1950年返回國內。

因此,1960年我剛剛返回金邊時,就有朋友告訴我要小心周球。為了做好防範,我首先在家養了一條機警的德國獵狗。與此同時,我也等機會和周球一起做一單生意。

我從側面打聽到,周球的生活支出不夠寬裕,恰在此時,有人賣給我一批法國進口的瓷磚,價格十分低廉。我全數吃進這批瓷磚後,立即找到周球,請他設法找人,轉手把這批貨物高價賣出去。

這筆生意讓周球賺了一大筆。經過兩三年的交往,周球對我的懷疑慢慢消退。

1963年5月,西哈努克親王下令搜捕國民黨在東埔寨的特工,周球也遇到了麻煩。一天晚上,周球忽然敲開了我家房門,語無倫次地告訴我,他決定離開,但妻子和兒女很難一併撤離。他決定把自己的貴重物品和美鈔現金,全部委託我來保管,一旦他的妻子兒女缺錢了,再到我家分批領取。

我當即決定幫助這位國民黨特工,同時決定“好人做到底”,順手給他寫了一封信函,以方便他在偷越邊境時可以找我的一位朋友幫忙。

後來返回國內,我把這件事如實匯報了。上級肯定了我的做法,後來的事實也証明:從那件事之後,周球在西貢、金邊的許多國民党朋友,也都慢慢成了我的“朋友”。

死亡之旅

從1968、1969年開始,美軍在南越的軍事局面越來越糟糕。在這種形勢下,美國人策劃了“金邊政變”。整個柬埔寨,頓時陷入內戰。

1975年4月17日,東埔寨混亂的局勢再次發生巨變。這一天,紅色高棉的軍隊終於攻入了金邊市區,而且突然宣佈:整個金邊的約200萬老百姓,必須全部撤離這座城市。

我迅速和上級取得聯系,上級的指示只有短短十個字:“身份應保密,貨物保存好”。這裏的“貨物”,就是我隨身攜帶的秘密電台。

作為黨員,作為中國隱蔽戰線的外派情報人員,我必須遵照組織指令,帶著我的家人和那部微型電台,聽從紅色高棉的驅趕,撤出金邊,開始我一生之中最淒慘、最無助、最痛苦的死亡之旅。

我親眼見到一個不懂東語的華僑,有一天,不知道出了什麼錯,他突然被綁了起來。氣勢洶洶的鄉幹部們,在全村群眾大會上,宣佈他是一個不務正業的二流子,是新社會的蛀蟲,幾個幹部輪流用一把工業用的鐵鉗,把他身上的肉,一塊塊夾了下來……他滿身鮮血泉湧,倒在地上,高聲哭號。

我和我的全家,從此開始掙紮在死亡線上。撤退的途中以及在貧困山區生活的那些日子裏,幾乎每天都有無辜的東埔寨百姓慘死在我們的面前……紅色高棉把金邊變成了一座“空城”和“死城”,大約有100萬以上的柬埔寨民眾,死在了這次大遷移和此後的貧困生活中。

撤出金邊後,我和組織的聯系全部中斷。那時的我,已經瘦得皮包骨頭,活像是今天照片上的非洲難民。而且,在沒有任何藥物的山區,我還染上瘧疾。萬般無奈之下,我決定“暴露”自己的真實的身份,因為我聽說,在全世界所有國家都和紅色高棉斷交的情況下,中國政府向金邊派出了唯一的駐柬大使。

我向紅色高棉的一位十分友善的幹部,說明瞭自己的身份,並請他幫我向金邊“通報”。回國之後我才知道,恰在此時,我的上級領導也向中國駐金邊大使發出了電報,請駐柬大使幫助尋找失散的中國情報人員。我的名字,就在這份電報之中。

1976年2月,我終於見到了我國駐東埔寨首任大使孫浩。孫大使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受苦了,你的領導讓我代表他們慰問你,”隨後,孫大使又問我需要什麼幫助;我想了想,坦率說:“我們全家,包括我的母親,我的弟弟以及我弟弟的家人,都希望藉此機會返回國內,另外,我們需要部分衣物……”

孫大使立即囑咐使館向北京發報,轉達我的請求。第二天,我把伴隨自己走遍了半個柬埔寨的電台,完好地交給了大使。同時又把自己辛辛苦苦掙來、又拼死拼活保存的“工作經費”:一條20多兩重的黃金腰帶、部分首飾以及撤離金邊時從家裏帶出的美鈔,交給了孫浩大使。孫浩同志驚訝地問:“這是你的私人財產麼;”我回答:“不,我是一名共產黨員,也是一名黨的情報人員,我沒有私人財產!”

三天后,我和我的全家登上了從金邊飛往北京的波音707,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黃時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