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拼音方案的制訂過程

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央為了使人民群眾迅速提高文化水準,把研究制訂一個比較理想的拼音方案作為一項重要工作,由毛主席和周總理親自領導,胡喬木同志具體負責和指導。

上海解放後不久,我回到上海,在復旦大學經濟研究所任教,業餘參加倪海曙主持的上海新文字研究會。倪海曙告訴我,毛主席在蘇聯訪問時候,曾問史達林,中國的文字改革應當怎麼辦?史達林說,中國是一個大國,可以有自己的字母。毛主席回到北京,指示中國文字改革研究委員會研究制訂民族形式的拼音方案。同時上海新文字研究會停止推廣北拉(北方話拉丁化新文字),等待新方案的出臺。

我寫了一些介紹各國古今字母的文章,發表在《語文知識》月刊上,作為選擇或創造字母的參考,後來編成《字母的故事》一書,1952年出版。我體會到,一種字母作為民族形式,需要極長時期的實際應用,經過約定俗成,方能成為穩定的民族形式,新創字母不難,但被廣泛認可為民族形式極難。

1954年底,中國文字改革研究委員會改組成為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直屬國務院領導。1955年2月,文改會內部設立拼音方案委員會。委員有吳玉章(主任)、胡愈之(副主任)、韋愨、丁西林、林漢達、羅常培、陸志韋、黎錦熙、王力、倪海曙、葉籟士、周有光、胡喬木、呂叔湘、魏建功。

1955年6月,拼音方案委員會分為甲乙兩個小組,甲組擬訂漢字筆劃式(民族形式)拼音方案,乙組擬訂國際通用式字母(拉丁字母)拼音方案。

1955年10月15日,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在北京開幕。文改會秘書長葉籟士在發言中說:「從1952年到l954年這個期間,中國文字改革研究委員會主要進行漢字筆劃式拼音方案的研究工作,經過三年的摸索,曾經擬訂幾種草案,都放在《中文拼音文字方案草案初稿》(漢字筆劃式)裏頭。」

《中文拼音文字方案草案初稿》現在已難記找到。我大致記得是這樣:參加文字改革會議的代表們看到一份徵求意見的材科,有六種方案草稿,四種民族形式,一種拉丁字母形式,一種斯拉夫字母形式。四種民族形式草案的設計者是:吳老(吳玉章)、丁西林、黎錦熙(改良注音字母)和委員會秘書處(陸志韋、鄭林曦)。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對這些草案沒有進行討論。

文字改革會議以後,吳老向毛主席報告,說民族形式方案搞了三年,難於得到大家滿意的設計,不如採用拉丁字母。毛主席同意,並在中央開會通過。此後,拼音方案委員會只研究擬訂拉丁字母方案。

拼音方案委員會指定葉籟士、陸志韋和我三人起草一個初稿,作為開會討論的基礎。我們三人夜以繼日擬成一個「中文拼音文字方案初稿」。初稿的主要特點是:1、完全用現成的拉丁字母;2、用幾個雙字母,但是儘量少用;3、標調用注音字母的調號,調號之外沒有其他附加符號;4、「基欺希」由「格克赫」(g,k,h)變讀。

拼音方案委員會開會討論初稿時候,除個人意見之外,還提出各個重要部門的意見。為了實現語言研究所提出的嚴格的「一音一母「原則,把初稿中六個雙字母改為六個新字母(無點i;帶尾z,c,s;長腳n;俄文「基」)。初稿經過這樣修改之後,成為「中文拼音方案草案」(刪除「文字」二字),在1956年2月12日由文改會發表,公開徵求意見。

群眾提出的意見,來路廣,創見多,反應非常熱烈。多數人不同意用新字母。郵電部門說,即使中國造出有新字母的電報機,也難於叫外國都改用同樣的電報機,中外設備不同,就無法通電報。

國內國外群眾來信4300多件,無法歸納成為一個草案,結果歸納成為兩個草案,作為兩種「修正式」,在1956年8月由文改會發表,再次公開徵求意見。

兩式的分歧,關鍵在「基欺希」的寫法。第一式由「格克赫」(g,k,h)變讀「基欺希」。第二式由「知吃識」(zh,ch,sh)變讀「基欺希」。注音字母的「基欺希」有專用字母,不用變讀法。新方案可否也用專用字母呢?一早就有人建議,用「j,q,x」代表「基欺希」。但是拼音方案委員會不敢貿然採用,因為「q,x」讀作「欺希」跟外文(主要是英文)習慣不同,不僅英美有人反對,讀過英文的中國人也反對。

拉丁字母的「國際音域」分為三層:第一層是「基本音域」,第二層是「引申音域」,第三層是「特殊讀音」。「q,x」讀作「欺希」是「特殊讀音」,這要謹慎從事。

拼音方案的制訂是在十分慎重中進行。文改會提出的方案,都要再經過國務院組織「審訂委員會」加以審訂。《漢字簡化方案》如此,《中文拼音方案》也是如此。1956年10月,國務院成立中文拼音方案審訂委員會,在聽取文改會拼音方案委員會的報告之後,決定採用「j,q,x」代表「基欺希」,解決了兩式的相持。這個統一的草案叫做「修正草案」,由國務院在1957年12月11日公佈,讓群眾先知道,並提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討論和批准。1958年2月11日得到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經過三年的謹慎工作,《中文拼音方案》終於誕生。

方案的名稱從《中文拼音文字方案》改為《中文拼音方案》,刪除「文字」二字,這在拼音方案委員會中沒有引起爭論。因為,委員們都知道,叫它「文字」,它也不可能代替漢字,不叫它「文字」,它也有文字的性質。從一套字母到成為公認的文字,是一個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這不是幾十年的事情,而是幾百年甚至更長時間的事情。日本雖然讓日語羅馬字取得法定地位,但至今也沒有成為真正的通用文字,與其有文字之名而無文字之實,不如有文字之實而無文字之名。

周總理在1958年1月10日《當前文字改革的任務》報告中說明,「《中文拼音方案》是用來為漢字注音和推廣普通話的,它並不是用來代替漢字的拼音文字」。這是非常切合實際的英明政策,從而避免了無謂的爭論。「拼音」不是「拼音文字」,它是漢字的助手,助手能做漢字不便做和不能做的一切工作。

可是,是否「文字」方案的問題,群眾十分關心。不少希望有一個「文字」方案的熱心人,不斷創制「文字」方案,寄到文改會。從1950年文字改革研究委員會時期到1955年8月31日召開全國文字改革會議之前,一共寄來655個「文字」方案。從1955年8月31日到1958年2月拼音方案公佈,又寄來1000多個「文字」方案。從1958年2月公佈拼音方案到1980年,還寄來1667個「文字」方案。群眾創制的「文字」方案共計有3300多個。這說明廣大人民群眾對文字改革的深切關心,這是中國特有的愛國現象。

中國制訂中文拼音方案之前,蘇聯已經悄悄地廢除拉丁化,改為斯拉夫化,把所有的拉丁化民族文字一概改成斯拉夫字母。蒙古文也是如此更改了。中國的拉丁化運動沒有追隨蘇聯。上世紀50年代,中國向蘇聯一邊倒,有些同志主張採用斯拉夫字母,跟蘇聯結為文字同盟。蘇聯前來講學的語言學者也提出這種建議。據說,蘇聯一位副總理來到中國,跟陳毅副總理說,希望中蘇採用相同的字母。陳毅副總理說,中國文化必須跟東亞和東南亞聯繫,東亞和東南亞都習慣用拉丁字母。

關於語音標準問題,1955年全國文字改革會議重新肯定1924年實行的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的方案。在此之前,拉丁化運動反對純粹以北京語音為標準,北拉接近「老國音」而不同於「新國音」,並且提倡方言拉丁化。這時候,拉丁化運動團體解散了,不再談方言拉丁化。

回顧歷史,19世紀後半葉我國就有人主張用方言拼音文字。在清末的切音字運動中,不少人提出了具體的方言方案。勞乃宣提出有名的「以南就北」的理論。瞿秋白把中國的方言等同于蘇聯的民族語言。這些主張的共同特點是,只看到中國語言的分歧現象,沒有看到中國人民的國家意識已經高漲,群眾迫切要求從「書同文」向「語同音」前進。《中文拼音方案》是國家共同語的拼音方案,它為推進全國人民向說話能彼此聽懂的國語目標作出了重大貢獻。

時至今日,還時時有人提出改進《中文拼音方案》的建議。我十分注意這些建議。但是新的建議中很少是在上個世紀50年代沒有仔細研究過的。略舉數例如下:

拼音方案裏的字母「迂」(ü,兩點),破壞了除調號以外不用符號的規則。「兩點」上面再加調號,重床疊屋。拼音方案委員會當時的考慮是:「迂」是個重要母音,需要有一個單獨字母代表它。這個問題沒有能達到盡善盡美的地步。有人建議用「v」代表「迂」,經過研究,弊多而利少。近來有人建議,用「yu」代表在在音節「呂」、「女」中的「迂」,作為「技術處理」,只在必要時候使用,並不是改變方案,其他音節照舊不改,但是都省略兩點。這或許是比較有可行性的建議。

舌尖母音要不要寫,如何寫,也是一個棘手問題。臺灣注音符號第二式用「r」表示舌尖後母音,用「z」表示舌尖前母音。用這兩個輔音字母代表母音,拼音方案委員會曾經做過試驗,覺得不好,特別是上面還要加上調號。拼音方案委員會嘗試過多種方法,包括「省略不寫」,寫無點i;寫ih;寫y,等等。只有現在的辦法(寫-i),比較符合原理,也方便實用。這種寫法有語音歷史變化和現代「十三轍」作為依據。

調號問題是一個難題。採用注音字母的調號,有歷史經驗可以依靠,而且跟歐洲文字中的「分音符號」也相似。聲調有原調,有變調,如何標呢?決定標原調,不標變調。(變調可以在語音學書籍中用科學方法標記)。後來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中「一七八不」的標調方法是實用規範。

調號標在哪里,也是有爭論的。標在音節末尾可以區別音節,但是過於鬆散。標在母音字母上面,能表示聲調基本上是母音的音高變化。但是,「iu」和「ui」標在哪一個字母上面好呢?這個問題,方案委員會沒有做出決定。現在標在後一字母上面,是群眾的約定俗成。

問題很多,不能在此細談。《中文拼音方案》不是沒有缺點,但是改掉一個缺點往往會產生另一個缺點。缺點和優點是共生的。只能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弊相權取其輕。

漢語的字母方案一百多年來的演進歷程是:從外國方案(威妥瑪式)到本國方案(注音字母),從民族形式(注音字母)到國際形式(國語羅馬字),從內外不同(國內用注音字母,國外用威妥瑪式)到內外一致(國內國外都用中文拼音),從國家標準(國語羅馬字、中文拼音)到國際標準(中文拼音:ISO7098)。這是一個日趨成熟的過程。

經驗表明,《中文拼音方案》是一座現代化的文化橋樑。它一方面方便人民大眾走向文化,另一方面方便中國文化走向世界。

(周有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