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把對面打成了『啞巴』」

「你往我右邊來坐。」採訪前,84歲的朱餘福指了指身側,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我左耳聽力不太好。」這並非是年歲增長帶來的自然衰退,而是60年前在金門炮戰中留下的傷病。朱余福青年時參加了3個月的金門炮戰,後曾任第二炮兵發射委員會委員、國防科學技術大學副教授。至今,有關那段炮戰的記憶,也如傷病般,歷經歲月而未狀。

出發,「好樣的,跟我上」

金門炮戰打響時,我即將從解放軍南京炮兵學院畢業。按照規定,我們畢業前要參加一個實習項目,帶著槍炮去校外體驗實彈發射。照常說,所謂的校外就是靶場。但那時金門前線正好要人,機會難得,學校黨委決定讓我們中隊的全體幹部和學員百餘人,到福建前線參加炮擊金門的戰鬥。

那時候,報紙上、廣播裏,關於金門炮戰的報導有很多,指導員也對大家詳細講解了當時的兩岸形勢、國際環境,進行了充分的動員。現在總有人問,大家怕不怕?擔不擔心犧牲?那都是後來人的想法。其實根本沒這回事,我們一個個都高興、激動得不行,就怕自己去不了,紛紛寫請戰書、決心書,還有人寫血書呢!

我們從南京坐火車出發,一路南下,經過上海,進入福建省後又改坐汽車。一路聽著咣當的撞擊聲、滴滴的鳴笛聲,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彼此胳膊擠著胳膊,條件比現在差遠了,但那種興奮的心情,我到今天都忘不了。

還記得有一片廣袤數裏的沙灘,雜草叢生,遠處的相思樹格外蔥綠,離海灘不遠的地方有一道山梁,而我們實習的炮兵第三師就駐守在這座山下。在學校我讀的是炮兵指揮專業,目標是為炮兵部隊培養初級指揮員,學習以射擊指揮、兵器(機械)、戰術、偵察、政治、軍事體育和軍事地形等課程為主。這個專業的學生畢業後,一般會被授予少尉軍銜,又被稱作「排長隊」。

來到第三師後,我就被分配到炮一連當見習排長。為了迎接戰鬥,連隊正忙著構築工事。山上的泥黏土硬,加上陰雨連綿,我們每挖一鍬土,都要用很大的勁兒,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濕透了。工程十分艱巨,但大家鬥志昂揚,沒人叫累偷懶。

堆知道戰鬥打響前,連長決定讓我留守在連部。我急了:「連長,既然讓我代職鍛煉,就必須讓我到陣地去!」連長見我態度堅決,最後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好樣的,跟我上!」

戰鬥,「花前月下不是將軍的揺籃」

自「八二三」炮擊以來,陣地上每天從一大早就開始忙碌,做好準備,等待上級開炮的命令。

一天下午6時20分,戰鬥打響了。我軍陣地炮聲隆隆,故炮也向我陣地瘋狂射擊。爆炸聲和炮聲混成一片,密集得就像春節時的鞭炮聲,但炮彈聲比鞭炮聲大許多倍,露耳欲聾。到處是火光、硝煙、塵土,金門上空一片火紅。

一般情況下,一座大炮會配備四五個炮手,有人瞄準,有人裝填炮彈,有人拉火,還有人負責運彈,分工很細。我們到前線後,每個環節都要實踐。那天我負責運彈,背上四五十斤一箱的炮彈,來回在坑道間快速奔跑,彈片就在身邊飛過,發出「呼呼」的尖叫聲。工事裏戰友們埋頭裝彈拉火,也是一刻不停,炮膛都燒紅了,人也打得眼紅了,但誰都不甘示弱。

記得臨戰前首長對我們講話:「花前月下不是將軍的搖籃。一個有理想的軍人,應該到最艱苦的地方,到硝煙彌漫的戰場上去。」那一天我和戰友們真的是在槍林彈雨、在最艱苦的地方戰鬥。一排戰友劉鑫源被彈片擊中了右手,鮮血淋漓,但他一聲不吭,繼續戰鬥。在一陣劇烈的炮聲後,我的左耳轟隆一下,突然鳴叫起來,鼓膜似乎被震破了,但戰鬥緊張,壓根顧不上在意。對於我們軍人來說,輕傷不下火線,並不是一句空話。最終,我們直到壓制了對方火力才停止射擊。

這樣的炮戰發生了很多次,最激烈的一次,兩個小時就打了數萬發炮彈。

遊擊,「打一發?」「打一發﹗」

在陣地的生活,也不總是這麼危險、緊張,特別是後期”單打雙停」後,我們有了閒暇開展其他活動:每個人都自帶針線包,可以縫縫補補;排裏有節約箱、拾金不昧箱等「五件寶」;連隊開展了節約一滴水、一滴油的”六個一」活動;我們提出不抽煙、不喝酒等”七個不」的口號……

福建靠海,天氣很好。在休戰間隙,我們還會用鋼釺、鐵鎬,甚至是用手挖,一點一滴地開出了大大小小幾+塊不同形狀的菜地、花圃。大家一邊勞動,一邊談人生、談理想、談家鄉的風土人情、淡祖國的大好河山。有時我們會用撿來的貝殼、海螺、海石花拼一些小圖案。不同陣地之間,還會互相觀摩,開展競賽。等開戰後,這些「作品」被打掉了,我們就再做,打掉了又做。

最有意思的還是打遊動火炮。戰場上,國民黨軍隊硬碰硬打不過我們,就打起了宣傳戰。除了散發傳單和利用廣播進行煽動外,還在金門島的海邊石頭上刷上了一條「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白色標語。我們當然不會坐視不管,就根據火炮的髙低、方向等因素,設計好「回擊」的行進路線和發射地點。然後白天把對敵宣傳單卷成一束束的,裝入炮彈,做成「宣傳彈」,天黑以後,就兩三個人一組拉著炮行動起來。等拉到了地方,大家笑著說:「打一發?」「打一發!」就停下來,打一炮。一打完,大家馬上又說走,走,快走!」趕緊收拾好大炮,換個地方繼續打。有一次,我們的遊動火炮射擊完剛剛撤離,對方的炮彈就落在了我們剛才的炮位旁。就這樣不停地發射、不停地轉移,我們和敵人捉迷藏。

宣傳彈在金門上空「開花」,宣傳品就像天女散花一樣,飄落下來。我清楚地記得,宣傳彈的內容有國防部長的《告臺灣同胞書》,還有給臺灣親屬的信件和對我軍政策的宣講等。這些宣傳品印製精良,就算掉到水裏也不會破。

前觀,「保證完成射擊指揮任勞務」

我們在金門實習了3個月,大部分人都是待在陣地上,離金門最遠的有10多公里。事實上,最危險的地方不在陣地,而是在”前觀」,就是則沿觀察所。這裏是最靠近金門的地方,指揮員在這裏才能發現目標,確定火炮射擊的技術參數,然後給火炮手下達射擊命令,因此「前觀」是敵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常遭到炮火襲擊。

學習炮兵指揮專業的學員,多次向領導請求:「我們是實習排長,實習就是在實戰中全面鍛煉,讓我們上指揮所去吧!我們保證完成射擊指揮任務!」然而,當時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就是為了保護實習學員,一般不讓學員上「前觀」去。

但我和同學劉岳雄成了例外。因為讀書時,我和他合作編寫了一個講述軍校生活的電影劇本《紅肩章》。初稿完成後,中隊十分重視,列印了上報給各級領導,經學校政治部初審認為很有修改使用價值。來前線前,領導還建議我們利用前線實習的機會,深入體會一下炮兵部隊的戰地生活,以便對劇本進行加工。我倆就以這個理由不斷申請,終於獲得了上「前觀」的許可。

「前觀」和國民黨軍隊隔海相見。在那裏,我們眺望著蔚藍色的海面,看到不足幾公里的地方,有一個黛青色的小島,就是金門島。通過炮隊鏡,我們能清楚地掌握對方的各種活動,吃飯、上廁所、吵架、打鬧,都看得清清楚楚。不過我們重點要觀察尋找的是他們的機關、工事、宣傳喇叭以及大炮的方位。

有幾次,敵人瘋狂襲擊「前觀」,在大約幾百平方米的山頭上,打過來幾百發炮彈,整個山頭被炸得硝煙滾滾。我們沒有慌張,迅速記錄下目標座標,然後給後方陣地下達口令。陣地立刻狼狼回擊,打得對面的炮兵成了「啞巴」。

待過陣地,上過「前觀」,遛過遊擊炮,也種過花草,雖然只有3個月,但這段經歷深刻地留駐在我的軍旅生涯之中。

2008年,我曾重返當年炮戰的地方。原來的工事、坑道,變成了旅遊景點;在我拉著火炮禮過的山坡,立起了一座座別墅;曾經近在咫尺,又似遠在天涯的金門,已經可以搭乘遊船抵達。但我最難忘的場景,是在海風中佇立了50年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口號的對岸,立起了「一國兩制統一中國」的政策標語。

(朱餘福 口述/鄭心儀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