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總理與美國政要談判的外交智慧

周恩來總理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的創始人和奠基人、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創立者。作為一名在周恩來總理身邊工作過的外交人員,本文作者廉正保曾經在總理會見外賓時作速記,累計達兩百多場次;親歷了周總理參加的一些重要外事活動,包括與柯西金在北京機場的秘密會談、基辛格秘密訪華、尼克森「破冰之旅」等;還曾跟隨總理多次公開或秘密訪問越南、朝鮮。周總理的外交風采和睿智、機敏、豁達的光輝形象更是永遠銘刻在我們心間。

周恩來總理始終把國家主權和民族利益放在第一位。1972年1月初,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副助理黑格將軍率先遣組訪華,為尼克森訪華進行技術安排,解決禮賓、安全、住房、電視轉播、記者訪問等一系列具體問題。

黑格同姬鵬飛外長會談時說,他要轉達尼克森、基辛格給毛澤東、周恩來的一個重要口信。隨後,周總理會見黑格。黑格是軍人出身,曾任北約盟軍司令,講話比較直率,不善外交辭令。在轉達口信時,他直接講出了基辛格兩次訪華時想講而沒有講出口的話。黑格說,蘇聯企圖通過樹立中國的敵人或其代理人來「包圍中國」。美國同中國接近,並非因為對中國「突然產生某種喜愛」,而是由於蘇聯的戰略是先制服中國,再進攻美國,所以美國出於「自私自利的國家利益」才和中國建立關係。他說,中國的「生存能力」正受到來自蘇聯的威脅,而美國將「維護人民共和國的獨立及其生存能力」。希望訪華不要給尼克森帶來負面影響,因為「加強總統世界領袖的形象」,「對雙方都是有利的」。

美方此舉顯然是想通過打「蘇聯牌」,來迫使中國在談判最後階段作出原則性讓步。周總理當場表示,我們要對這個口信進行研究後再作答複。然後,他立即向毛主席作了彙報。

第二天,周總理再次會見黑格,對他轉達的美方口信進行了嚴厲批駁。其中有幾個要點:(1)中美會談臨近,敵對勢力加緊反對是預料之中的。(2)蘇聯支持印度侵略巴基斯坦,是其擴張政策的繼續,說不上是「戰略轉變」。(3)中美之間在越南問題上存在根本分歧。⑷半年前,尼克森曾將中國列入世界「五大力量」之中,現在美方突然對中國的「生存能力」表示懷疑,聲稱要「維護」中國的「獨立’這是令人驚訝的。任何國家都決不能依靠外力維護獨立和生存,否則就只能成為別人的「保護國」或「殖民地」。新中國具有強大的生存和發展能力,任何「孤立、包圍、遏制、顛覆」的企圖必定以失敗告終。(5)「世界領袖」不是自封的。(6)美方由於國內某.些勢力反對中美關係正常化;要求中方考慮公報草案中有關臺灣問題的措辭,中方不反對進一步磋商。但台灣問題是中國人懷有強烈感情的問題,如果美方真的有改善中美關係的願望,就應該對此持解決問題的積極態度。如果屈從於某些反對勢力的壓力,從原來的立場上後退,則對中美關係的改善是無益的。聽了周總理這一番義正詞嚴的話,黑格感到很不自在,無力地辯解說,他只是負責轉達口信,無意冒犯中方。 中美之間所謂技術性談判,也帶有濃重的政治色彩,充滿了主權之爭。周總理對中方談判人員說在主權問題上,我們一點不能讓。」這一指示在具體談判過程中得到了很好的貫徹。例如,美方代表提出,尼克森在華期間自始至終必須使用自己的專機和防彈車,並且搬出了美國憲法,說美國憲法賦予總統這一項權力。中方代表則明確表示,中國沒有在其他國家元首來訪時向對方飛機開放領空的先例。經過談判,中方代表提出,允許美國總統的專機作為副機跟隨在由中方提供的主機之後,而副機可以通過乘坐在主機上的通訊人員隨時與美國國內保持聯系。美方對於這樣的安排顯然無話可說,但他們對中方用來作為主機的伊爾-18型飛機的十生能表示懷疑。中方並不否認伊爾-18型飛機比不上美國總統乘坐的波音707,但是可以保證為這次飛機挑選出來的機長是最優秀的,況且中國總理也乘坐同一架飛機,沒有理由認為中國總理的安全就不重要。在這樣的安排和理由面前,美方代表只好放棄了原來提出的聽上去盛氣淩人的那些打算。

中美《聯合公報》起草中的外交智慧

1971年10月,基辛格第二次訪華。他在同周總理會談時提出,美方要與中方就尼克森訪華期間簽署的中美《聯合公報》交換意見。事前,美方並沒有說要發表《聯合公報》,因此中方沒有預先作準備。看過美方提出的公報草案後,周總理表示不能接受,因為這份草案沿襲了一般聯合^報的寫法,掩蓋彼此間的分歧,回避實質性問題,是一個用漂亮辭藻粉飾起來的貌似觀點已取得一致的公報。

當然,周總理也沒有否定美方草案中的可取之處。他指示有關人員起草對案,並提議:可以按照過去重慶談判時同蔣介石達成協定的辦法,各說各的,明確寫出雙方的分歧,同時也吸收美方的可取之處,寫出雙方的共同點,以便共同遵循。由此聯想到1955年的萬隆會議,在各國領導的一片爭吵聲中,周總理脫開講稿,開門見山地指出,「中國代表團是來求團結而不是來吵架的」,響亮地提出了「求同存異」的外交準則,獲得普遍認可。他的智慧和外交技巧早已人盡皆知,在起草中美上海《聯合公報》的過程中又一次得到了展現。

在得到毛主席的認可後,中方起草了一份「各說各的」公報稿,其中美方意見空出,留待美方自己寫。起初,基辛格感到中方對案「用詞尖銳」,「立場都是以最不妥協的詞句提出來的」,覺得難以接受。但冷靜下來仔細研究後,發現這種獨出心裁的方式或許能夠解決他們的難題。

經過反復會談,美方終於同意中方關於《聯合公報》的起草原則和基本內容,並提出修正方案和補充意見。就這樣,在與美國這樣的霸權國家共同發表的《聯合公報》中,竟然出現了「反對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國家要獨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用語。

在中美關係正常化過程中,尋求兄弟國家的理解

1971年7月9日至11日,基辛格第一次訪華後,周總理立即向兄弟國家通報了有關情況,尋求他們的理解和支持。

基辛格離開北京的當天下午,周總理約見阿爾巴尼亞駐華大使羅博。周總理強調,基辛格來華主要為尼克森訪華作準備,實際上是中美會談的繼續和升級,是毛主席利用美蘇矛盾的重要戰略決策,不影響中阿關係的發展,中方不要求阿方採取同我們一樣的做法。羅博對中美「兩個死對頭」一夜之間要和解,感到有點突然和不知所措,一個勁兒地提問,原定兩個小時的會見延長到四個小時。周總理敏銳覺察到,「亞得里亞海的小兄弟」可能會對我們產生誤解和不滿。後來歷史證明了這一點。

13日下午,周總理帶著精幹高效的工作班子去越南河內。工作班子中有外交部副部長喬冠華、美大司司長章文晉、越文翻譯梁楓、柬文翻譯謝月娥,我也作為總理的速記人員隨行前往。專機南寧稍作停留,加油後直飛河內。

周總理首先向越共中央總書記黎筍、越南民主共和國總理範文同和副總理黎德壽通報情況,談了兩次。周總理強調,中方與美方討;論改善關係,主要是出於中國的國家利益和全球戰略利益考慮,同時也是為了敦促美方儘早結束侵越戰爭,從越南撤軍,由越南人民自己來解決自己的事情。當時越方正與美方在巴黎進行秘密會談,解決印支問題。儘管周總理一再強調,我們無意代替越南同美方談判,但從談話中可以看出,越南領導人對中美接近顯得憂心忡忡。隨後,周總理向柬共中央領導波爾布特、喬森潘和英薩利,以及西哈努克親王分別通報了基辛格訪華的情況,重點介紹有關臺灣問題和敦促美國從越南撤軍、儘早解決印支問題的情況。

我們在河內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即乘專機回北京。在北京僅停留了四個小時,周總理便不顧勞累,帶領原工作班子(只換了翻譯,此次隨行的是朝文翻譯張庭延),乘專機直飛平壤。朝鮮勞動黨總書記金日成熱情地接待了周總理。周總理向金日成通報有關情況,強調了中方改善同美方關係的戰略意圖,表示中方始終保持清醒頭腦,中朝戰鬥友誼永不改變。從談話中可以看出,金日成對中美改善關係同樣感到有些突然,需要慢慢消化。

總理嚴謹細致的工作作風

周總理工作作風非常嚴謹,事無巨細,都要親力親為。基辛格秘密訪華和尼克森訪華時,周總理對他們住房內擺放的報紙雜誌、歡迎宴會的菜單、樂團要演奏的樂曲、參觀故宮和遊覽長城的路線等,都要親自過問,不放過每一個細節。周總理知道尼克森喜歡聽《美麗的亞美利加》,在他為尼克森和夫人舉行的歡迎宴會上,特意交代樂團演奏這一樂曲,尼克森聽了非常高興,在其祝酒詞中特別讚揚了我們的樂團,說:「我在外國從來沒有聽到這麼好的美國音樂。」宴會結束後,尼克森還和周總理一起走到樂團面前,與指揮握手,向他們致謝。 還有一次,毛主席要在人民大會堂118室會見來訪的越南外賓,中方陪同人員和記者等已在旁邊大廳等候。周總理來到大廳,顧不上同大家打招呼,便去四周檢查,當他看到前往118室的走廊裏有一扇窗戶未關好,便馬上把中央警衛局和大會堂領導找來,嚴肅地批評他們為什麼不把這扇窗關好?天氣這麼冷,主席出來,受了風、著了涼怎麼辦?」在場的人聽了,無不動容。因為此時的總理自己還在帶病工作,身體每況愈下,會見外賓時,我經常看到他的保健醫生給他送

藥進來。但他從不考慮自己的身體,卻處處關心和保護毛主席的健康。這是多麼博大的胸懷啊!

周總理會見外賓時,總理根據對象不同調整談話內容,有時同對方探討問題,或做對方工作,有時是向對方瞭解情況,做調查研究。有一次,周總理會見一位來訪的非洲國家總理,從前一天晚上12點談第二天早晨8時,整整談了八個小時。周總理問了很多問題,從對方國家的社會結構、經濟發展、生態環境、部落之間的關係、老百姓生活狀況到與鄰國的關係等,涉及面廣,內容豐富。送走外賓後,周總理笑著對參加會見的非洲司相關領導說:「我是在為你們做調研啊。」在場的人聽後無不感到慚愧,並深受感動和教育。

(廉保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