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賭博,他們想把隱形賭桌擺進中國

緬甸果敢,豪華賭廳里,身著統一西式制服的發牌小姐神色輕鬆,各色籌碼在賭桌的綠絨布面上摩擦跳躍。賭客們或坐或立圍在賭桌四周,他們一律都是華人面孔。

距果敢四千公里外,內蒙古通遼市開魯縣,另一群賭客正坐在電腦前,緊盯著由網絡傳輸來的果敢賭場實時畫面,不時移動滑鼠點擊下注。儘管不在現場,但這裡的緊張感並不因距離衰減半分——有人已經把身上的智慧型手機都抵押了出去。

這種網絡賭潮是開魯賭客再熟悉不過的日常。早在2013年,開魯縣境內就有人參與網絡賭博。開魯縣周邊甚至一度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要想賭,上開魯。」

其他地方的情況也不容樂觀。2015年,河北、江西、海南等地公安機關相繼打掉3個依託境外網站開設賭場的特大犯罪網絡,抓獲涉案人員140餘名,凍結涉賭資金5000餘萬元。

賭場在境外設立網站,藉由分布在中國境內運維人員和代理人的遠程操作,無數條長達數千公里的資金交易鏈,正織結成一張細密卻又無形的網,覆蓋大半個中國。

「滑鼠一點就完事兒了」

6月20日,內蒙古通遼市警方宣布,經過八個月縝密偵查,他們破獲了一起網絡賭博案。該案幕後老闆來自緬甸,其手下利用在緬甸的實體賭場開設網絡賭博娛樂廳,隨後又利用代理人大肆發展中國公民參賭。註冊的賭博帳號多達3.3萬個,線上賭博金額每日高達近億元

通遼市位於內蒙古東部,是個農業大市。網絡賭博正從原先的經濟發達地區向下滲透到城鎮和農村。

據《法制日報》報導,在通遼市開魯縣,參賭人員多半都是並不富裕的普通階層,「有輸掉整個家庭儲蓄的家庭主婦,有輸掉全部家當的私企老闆,有借錢賭博背上幾十萬元債務的無業人員,還有因留戀網絡賭博而輟學的初中生」。

2016年10月,開魯縣境外賭場網絡賭博遭曝光,前往暗訪的原《京華時報》記者韓天博告訴本刊,在當地,賭博本來就是農牧農閒時節的常見景象,而這種網絡下注,操作非常簡單,賭客通過「代理人」往帳號裡充值,之後就可以登錄賭博網站加入賭局。

幾乎所有國際知名賭博集團均設有中文賭博網站,通過搜尋引擎可以輕鬆找到這些網站的網址。登錄後,只需輸入從代理人處獲得的帳號和密碼,即可進入「遊戲」頁面。

遊戲分為「百家樂」「龍虎」「極速百家樂」等,都是常見的賭博方式。點擊其中一個,頁面上就可以顯示出千里之外境外賭場正在進行的實時賭局畫面。不僅如此,有些網站還提供「頁面切換」選項,賭客可以360度查看賭桌不同角度的實時監控,比在現場更加方便。

一旦賭客有了主意,只要用滑鼠點擊頁面中標有不同數字的籌碼按鈕,並拖拽至「莊」「閒」「和」等任何一處,就可以輕鬆下注。網絡賭博幾乎沒有門檻,韓天博說,「滑鼠一點就完事兒了」。

賭博猖獗,滋生了其他性質的案件。2015年10月,開魯縣發生了一起搶劫計程車的案件,案犯王某是個農民,因為網絡賭博輸光了準備結婚的15萬元,為了給未婚妻買鑽戒,不得不鋌而走險。

86億的新案子

4月25日,夜幕中,一輛飛機從菲律賓機場起飛。機上55名網絡賭博涉案人員被成功遣返押解回國。

這是公安部「斷鏈」行動的一次重大收穫。7天前,中菲兩國執法部門同時行動,摧毀了架設在菲律賓的「KONE娛樂」等四個賭博網站,在境內外共抓獲涉案人員99人,凍結賬户1100餘個,已查凍資金7000餘萬元。

對律師楊清來説,這已不是什麼新鮮現象了。九年前,楊清作為第一被告的辯護律師,代理了號稱「全國最大網絡賭博案」的新東方賭場跨國賭博案。因涉賭金額高達86億,再加上主犯來自香港,案子一度成為各家媒體的頭條。

楊清告訴本刊,香港人譚志偉、譚志滿兄弟和其父親譚雄的賭場生意,要從1999年算起。他們在雲南德宏與緬甸交界的瑞麗江心洲上,以每天5萬元的價格租下一間賭廳,取名「新東方」。2003年,譚家又把賭場轉移到了緬甸克欽邦單獨闢出的「經濟特區」邁扎央。

2003年5月,中方與緬方合力開展「利劍行動」,新東方等邊境賭場受到重創。譚氏父子開始發展賭場的網絡「業務」。

他們先是花費數十萬安裝了九畫面的監控設備,通過電信網線把畫面傳輸到互聯網上,賭客只需要下載專門軟件,再輸入特定網址和密碼,就可以一覽賭場實況。現場則有聽候差遣的「馬仔」,幫賭客取來他們已經匯款買下的籌碼,依照賭客指令在現場下注。

也許是嚐到了不小的甜頭,2005年,新東方革新了網絡賭場技術——賭客可以直接在電腦上點擊下注。他們請了一個香港老鄉為其安裝衞星信號傳輸設備,付給對方200萬的酬勞,再加上每月50多萬的租用費和維護費。這是一筆不小的費用,而每月從賭客和代理處吸收的「抽水」(服務費),足以沖淡成本負擔。

此後,新東方賭場開辦了多個網站,並把網站的服務器設在廣東、海南、香港等地。賭場還專門成立了網絡部,安排專人常駐境內,用賭場員工的身份證在各大銀行開户,以便轉移賭資。

與實體賭場一樣,網絡賭場也有「經紀人」或者「代理人」。部分代理人與賭場共擔風險,賭場會定期按照「輸口」(輸錢局)的一定比例給其返點,俗稱「洗碼費」。

據《大河報》2009年4月報道,河南登封就有不少依託境外賭場而建的「場子」。設在登封的「總部」(即「代理人」)與境外聯繫,指揮「馬仔」到賭客們指定的賭廳為他們下注,賭客們會在電腦旁邊擱一張賭桌,使用真實籌碼,但輸贏以境外賭場實時畫面裏的賭局為計。

客人下注前,通常會從代理人處取得籌碼。為了吸引賭客參賭,這些代理人也會允許賭客賒賬,也就是向客人放高利貸收取利息。等到賭客將賭資散盡,便派人24小時「貼身追債」,賭客不僅要包對方吃住,還得支付「追債費」。

因代理人靠拿賭場的返點就可穩賺不賠,不少賭客返回內地後,乾脆做起代理人生意。2005年,一名新東方的賭客從緬甸回昆明後,利用新東方的賭博網站在居民小區開設了兩個網投點。從2005年年底到2006年8月,其中一個網投點的下注金額達3780萬元,他和合夥人獲得的「洗碼費」就有50多萬元。

鼎盛時期的新東方網絡「業務」不輸實體。據曾經到緬甸邁扎央暗訪過的記者描述,新東方賭場內,有七成賭客是戴着耳機向僱主徵求指令的「馬仔」,有些賭場內甚至設了專門用於網絡投注的賭枱。

就這樣,境外賭場把一張張隱形賭桌悄悄擺進國內,賭客們被視作禁忌的慾望,倚賴源源不斷的數據傳輸,得到了滿足,無須跨越千里。

瘋魔百家樂

就在內蒙古通遼特大網絡賭博案被破獲的第二天,6月21日晚,杭州城東一所高檔小區內,保姆莫煥晶正在另一處賭博網站上玩賭博遊戲「百家樂」。

百家樂,英文為Baccarat,通常使用3-8副牌,由荷官分發給賭客。賭客手中各張牌的總點數為9或更接近9就贏。百家樂是最受歡迎的博彩遊戲之一。新東方賭場案之後,陸續被曝出的境外賭場視頻網絡賭博,玩法也多以百家樂為主。

慈善家李春平就曾在自傳中透露,自己最喜歡玩百家樂,最多的時候一晚輸掉1.4億。

自2017年3月,莫煥晶就開始用手機進行網絡賭博,並且多次輸光積蓄。為了籌賭資,莫煥晶偷了僱主的手錶進行典當。當晚,她再一次登錄賭博網站開始玩百家樂。幾局下來,莫煥晶一直在輸。到6月22日凌晨2時04分,她已經輸光了偷表換來的6萬餘元,賬户餘額僅剩0.85元。

凌晨4時55分左右,莫煥晶用打火機點燃了一本書,扔在客廳的布藝沙發上。莫煥晶逃離了現場,然而她所服務家庭的女主人和3名子女卻吸入一氧化碳中毒,搶救無效死亡。

據杭州警方通報,杭州市區內,部分棋牌房、賓館酒店內均發現有人利用境外網絡賭博網站進行百家樂賭博。7個城區內就有10個網絡賭博團伙。

楊清律師介紹,百家樂賭博,若有以豪華賭廳為背景的大場面,藉由攝像頭和互聯網傳輸出去,給人的真實感會非常強,如果賭客不便出境,或追求便利,通常樂意選擇這種賭博方式。

因為沒有籌碼或現金這類實物在手,金錢往來對在網上賭博的賭客來説,無非是一串串變化細微的數字。網絡賭博的輸贏有時會比在實體賭場來得更為劇烈。

在百家樂遊戲中,莊家並不與閒家直接對壘,雖根據莊閒兩家點數定輸贏,但輸贏兩家都與發牌手,即賭場,計算賠付。這種設計看似公平,百家樂也被稱為「最文明,最公平的遊戲」。

然而,倘若賭場始終財源滾滾,賭客方一定是折本的多。據一位曾在緬甸賭場工作過的知情人士描述,為保住客源,賭場通常會保證遊戲的公平性,但不免有所謂「殺豬場」。賭場會與「馬仔」合夥操縱賭局,坑騙賭客錢財,坐在屏幕前的賭客常常覺察不出異樣,任由賭資源源不斷流向「馬仔」和賭場的口袋裏,有的「馬仔」甚至能拿到賭資70-80%的提成。

除了百家樂這種傳統的網絡賭博,利用移動互聯網賭博的勢頭也在增加。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偵查系教授劉為軍告訴本刊,社交軟件和一些支付軟件的社交功能上線之後,建羣、紅包也被用來開設賭局,部分案件涉賭金額過億。2017年8月,安徽省來安縣公安局破獲一起微信「發紅包」賭博案件。開設者建了1000多個紅包羣24小時不斷髮紅包,搶到最大金額的人可獲得獎勵,而金額最小的人必須發一個價值不小的「大包」。據警方介紹,該案累計賭資已達1.7億元,參賭人員涉及全國各地近千名。

寄生於微信紅包賭博的外掛軟件銷售也隨之紅火起來。今年6月,在江蘇姜堰警方破獲的「全國涉案金額最大的外掛搶紅包案件」中,案犯通過銷售名為「教父」的搶紅包外掛軟件,一年內獲利超過1500萬。

涉及遊戲幣買賣的網絡遊戲也是一種網絡賭博。不少學者認為,在一些鬥地主遊戲中,選手需要以現金購買遊戲幣,就有人做起了出售、折現遊戲幣的生意。有些涉案人甚至直接利用遊戲開設賭局,事後再將遊戲幣折算成人民幣結算輸贏。

「斷鏈」行動

「我從開望江樓賭場起,幾年來不知打廢過多少人!你相信不相信!我今天同樣敢把你打廢掉?」2004年,新東方老闆之一譚志偉懷疑賭場內的發牌手偷竊籌碼,對這位發牌手及其家人發出了死亡威脅。

作家楊佳富把這個故事作為引子,寫成《禁賭風暴》一書,並在2005年9月出版。

2006年1月23日,在中央高層和公安部授意下,雲南省公安廳立案偵查境外賭場組織吸引中國公民出境參賭和網絡參賭案。一年多的偵查後,警方終於證實譚氏父子涉嫌賭博犯罪。隨後,除雲南本地團伙外,廣東、北京、遼寧等地的53名涉案人員也被抓捕歸案,共有7台網絡服務器被查獲——這成了檢察官日後指控譚氏家族賭博罪成立的關鍵證據。

當時楊清和他的搭檔為譚志偉做了無罪辯護。楊清認為,香港人在中國領域外犯罪不適用大陸法律。而檢方則利用《刑法》第六條「犯罪的行為或者結果有一項發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的,就認為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犯罪」,駁斥了楊清的主張。

目前,法律界普遍認為網站服務器設在哪裏就視為在哪裏犯罪。楊清分析,譚氏家族把部分服務器設在中國大陸,因而難辭其咎。

新東方賭場案之後,「最大網絡賭博案」的涉賭數額每隔不久就會被刷新,目前已達千億級別。而為了逃避打擊,大部分網絡賭博網站把服務器設在賭博合法化的第三國,如新加坡、菲律賓。

「為什麼這類犯罪屢禁不絕?」劉為軍告訴本刊,各國(地區)網絡賭博合法程度不一,跨國賭博案件很難取得涉事國警方的協助。理論上,潛藏在境外的賭博網站藉助互聯網侵入中國,造成無數中國人蔘賭,可視其在中國犯罪。然而,東南亞國家華人聚集,僅憑中文頁面就斷定網站針對中國公民開設的説法站不住腳。

2015年3月,公安部在全國範圍內開展「斷鏈」行動,以打擊包括網絡賭博在內的互聯網違法犯罪活動。騰訊方面也宣佈與警方協作,封停涉賭違規羣和賬號。然而要掃清網絡賭博並不容易。「除了刑事打擊以外,只能靠你開一個我封一個,你再開一個我就再封一個。」劉為軍説。從實踐上來看,中國對視頻直播網絡賭博的行為,打擊的主要還是其在國內的股東、代理人和運維人員。

2017年7月下旬,接受本刊採訪時,楊清剛剛從雲南瑞麗返回昆明。他看到,與瑞麗姐告口岸僅隔一張鐵絲網的緬甸木姐市,曾被打壓過的賭場又恢復了「生機」。譚志偉也已出獄,仍在澳門的賭場裏「混」。

(張惠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