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有名的電影背後是一代人改變命運的渴望


  1982年,四川省資中縣有一個叫羅林的少年看了電影《少林寺》之後,感覺到了體內一股洪荒之力。
  看了電影裏武藝高强的覺遠,羅林覺得自己是塊練武的料,已經11歲了,應該好好培養,不能給耽誤了。
  他暗暗下定決心,要到少林寺出家習武。不曾想班裏有兩個同學也正有此意,他們一拍即合。
  連行李都收拾好了。
  出發前,羅林向班裏的同學募捐旅費,同學們都敬他是個敢想敢做的好漢,紛紛傾囊相助。
  一番踴躍的集資過後,羅林籌集到了不少錢,紙幣硬幣,幾分一毛都有。他數了一下,這筆資金合計:人民幣一圓整。
  在那個一張《少林寺》的電影票售價一毛錢的年代,這筆能買十張票的錢對於11歲的羅林來說不是小數目。
  但要靠著它,讓羅林和兩個同學到達他們心中的武學聖地,顯然是在爲難一塊錢。
  這場武學之旅注定將會以失敗收場。原因很簡單,他們根本沒做半點兒攻略,甚至連方向都沒搞清楚。
  身處四川的羅林要去河南,應該一路向北,然而他們却沿著鐵路一直徒步往南躥。
  走了將近一天後,羅林一行人感到身心俱疲,一塊錢早花光了。更重要的是肚子餓,於是只能灰溜溜原路返回。
  真是英雄氣短。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窮文富武顯然不是鬧著玩的。
  不信你看看金庸筆下的大俠們都是幹什麽的?不是家産豐厚就是出身名門,或者什麽都不幹,總之不差錢兒。
  難怪曾經有記者問金庸,大俠們都是靠什麽生活的,金大俠笑而不答。
  後來,羅少俠走上了追尋音樂的道路,在酒吧賣唱,期間輾轉多地。
  或許是爲了彌補當年找不著北的遺憾,他最後在四川北邊的西域落脚,給自己取了個藝名,叫刀郎。
  刀郎離家出走的行爲,只是電影《少林寺》掀起的「少林熱」現象的一個縮影。
  同一時期,像刀郎這樣要到少林寺出家的年輕人不計其數,裏邊就包括8歲的王寶强。
  這一部電影改變了無數人的生活軌迹,比如北京武術隊的少年李連杰,還有釋永信。
  而吳彥祖和張晋,都因爲看了《少林寺》立志習武,不約而同地踏上了演藝之路。
  它是有史以來全世界票房最高的電影,光是國內就有約1.6億的收入。
  要知道那時候一張票不過一毛錢,等於賣出了16億張。堪稱世界電影票房的珠穆朗瑪。
  按現在一張電影票平均80塊錢算,《少林寺》放到現在就有上千億。《戰狼2》56.8億的票房在它面前就是個渣渣。
  這樣一部站在古今中外票房巔峰的電影,憑什麽?
  也許可以用周星馳在《少林足球》裏唱的那句來解釋:
  少林功夫好哎!真滴好!
  《少林寺》,是標準的改革開放産物。
  20世紀70年代末,曾因文革一度擱置的港澳統戰工作開始逐漸恢復。
  當時內地百廢待興,根本沒有什麽像樣的東西能够輸出給港澳。但又急需一部極具家國情懷的作品來喚醒港澳同胞的愛國情感,提振民族自信心。
  此時中央主管港澳工作的是廖仲愷、何香凝之子,被尊稱爲「廖公」的廖承志。
  他是實打實的練家子,以前跟武術大師馬湘學過拳。而後者則是孫中山的護衛隊長,曾兩次粉碎過袁世凱對孫中山的暗殺行動。
  也是這個時間節點,他看了李小龍主演的《精武門》。
  片中大英雄陳真人狠話不多,三拳兩脚把日本人打得嗷嗷喊娘,完了還一脚幹碎了「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告示。
  雖說這塊挂在上海外灘公園門口的牌子,其實最終正是被日本人幹掉的。
  這讓廖公贊不絕口:
  這不是一部很好的愛國影片嗎?!
  廖公覺得,既然香港及海外觀衆都愛看武俠片,那少林寺和太極拳不就是現成的好題材嘛。
  他決定要拍攝一部弘揚中國傳統武術的電影,計劃在港澳地區播放。
  1979年,廖公找來香港一家左翼電影公司的負責人,幾經討論後確定了下來,要拍一部以少林寺爲題材的武打電影。他將盡其所能爲拍攝工作提供幫助。
  但有一個要求。
  得符合過去他對香港電影人提出的十個字概念:
  縱橫千萬裏,上下五千年!
  大有氣吞山河之勢。
  反正就是必須安排得明明白白!最好二話不說直接幹垮市面上所有電影那種。
  然而,劇組很快就讓滿懷期許的廖公大失所望,他鬱悶地對助手沈容說,看了電影後感覺自己:
  凉了半截。
  這得差勁成什麽樣……
  因爲那年頭內地壓根兒就沒有武打演員這個行當,只好讓能蹦能跳的京劇演員硬頂上。
  結果,拍出來的動作就是京劇舞臺上的戲劇式打法,對於武打片來說這是完全失真的。
  就跟86版《西游記》裏猴子翻跟鬥差不多,飛來飛去,搞得你頭暈腦轉。
  經過這麽一回,廖公決定親自推動影片的拍攝工作。除了要求換導演重拍,他還規定武術動作
  ——必須是真功夫。
  不是賣快餐那個真功夫啊。
  一點兒不假,廖公真是爲了這部電影操碎了心。
  他的助手沈容曾經有電影從業經歷,廖公便讓她負責給電影做指導。
  還交代說別管預算,演員服飾要儘量貼近唐代,讓影片盡善盡美。幷對沈容說了一句廣東話:
  搞掂佢!
  廖公推薦了開國上將許世友和時任中紀委副書記趙毅敏,做這部電影的武術顧問。前者年少時曾在少林寺出家習武長達八年,後者則精通少林拳法。
  當時許世友是南京軍區司令,沈容覺得太遠就沒有去拜訪,便向在北京的趙毅敏請教。
  趙毅敏尋思露兩手吧,讓你對少林武術加深一下理解。
  他在比劃一個招式時,不給沈容反應的機會,嗖的一下出手把她打得哇哇叫。
  顧問這事辦妥了,廖公轉身又給電影做起了海外宣傳發行人。
  他首先瞄準的是日本。
  因爲島國上有個少林日本分林。
  這是一個叫日本少林寺拳法聯盟的武術團體,創始人宗道臣據說17歲就來過少林學拳,回到日本後開宗立派,會員多達70萬人。
  怎麽說,就有點兒明末武學高人陳元贇東渡日本傳授拳法、擒拿術那意思。
  如果電影能够覆蓋這個群體,幷經由他們傳播出去,帶來的效果是砸錢都辦不到的。
  於是廖公指派下屬聯繫上了宗道臣,又在1979年他來少林寺訪問時親自與之長談,最終讓宗道臣掏錢買下了電影在日本的放映版權。
  爲了迎接這位日本外賓,少林寺的和尚們才第一次被重新批准穿上了僧衣。
  之後,電影在日本上映,少林寺拳法聯盟借著熱度狂攬巨額收益,短時間內弟子暴漲到了120萬,當然這是後話了。
  哎對了,沒能當成顧問的許世友將軍後來看了《少林寺》,他這麽評價李連杰的身手——
  基本功還是很扎實的。
  1974年,北京武術隊的李連杰被公派赴美演出,他將要爲美國總統表演中國武術套路。
  說白了,就是演些中看不中用的架子,比如什麽舞花刀、耍花槍之類的。
  途中在香港轉機時,長城電影公司的負責人半開玩笑地問他:
  細佬仔,以後想不想當明星呐?!
  11歲的李連杰點了點頭,說了聲好。
  彼時李連杰不知道,這一聲好,將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
  正應了一位長者說的:人呐,就是不知道,自己也不可以預料。
  1979年,我們同事孫思喵老師的老鄉,寧波人張鑫炎被任命爲《少林寺》電影項目的新導演,他就來自香港長城電影公司。
  按照廖公的意思,這次必須用有真功夫的演員。那位曾經相中李連杰的負責人就跟張鑫炎說,這孩子很適合「覺遠」小和尚的角色。
  當張鑫炎大老遠來北京找他的時候,却連個人影兒都沒尋到。
  因爲這時候李連杰正跟自己慪氣。
  就在不久前,李連杰在電影《塞外奪寶》演員海選時給刷了。這可把他氣得够嗆,始終搞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問題。
  小小年紀就代表國家到處巡演的拔尖兒運動員,不明不白給刷了,李連杰哪里咽的下這口氣,一定要爲自己討個說法。
  最後他折騰了半天,托人多方打聽,才知道落選幷不是因爲功夫不好,而是——
  太矮。
  更令人悲傷的是,李連杰成年後也只長到了1米69,就卡在那1厘米上。
  說句題外話,他被刷了,張豐毅倒是選上了。《塞外奪寶》就是張豐毅的出道作品。
  李連杰想,既然演員夢破滅,就只能往武學這塊努力發展,搞不好練成個絕世高手什麽的。
  所以他總是翹課去找北京民間的武術傳人練功,八卦、太極、形意,就沒有不練的。
  每天趁著天不亮他就摸黑溜出去練武,一天都見不著影兒,張鑫炎能找得到人才怪了。
  最後還是學校出面把李連杰給喊了回來,讓他當著張鑫炎的面掄了一套拳。還沉浸在自己情緒裏的李連杰心不在焉,結果拳打得有氣無力。
  張鑫炎看到李連杰這半死不活的樣,忍不住說道:
  你別跟我來這套嗷!我早就定下你了!
  事實上,《少林寺》偌大一個劇組,主演們都是像李連杰這樣從各省武術隊抽調過來的。
  比如飾演大反派「王仁則」的於承惠和飾演「禿鷹」的計春華,就分別來自寧夏、浙江武術隊。
  他倆一個會使雙手劍,一個會鷹爪拳。
  凑齊這些武術精英的難度可不比集齊七顆龍珠低,這要得益於廖公的居中協調。
  電影開拍後有人才發現,這麽個劇組竟然沒一個是真演員。
  那年代內地連武打演員都沒有,哪還能有什麽武術指導。
  所以武打招式完全靠演員自己想,你設計好了動作,掄一套給導演看。他覺得不錯,就會這麽照著拍。
  武戲對李連杰來說根本不算事兒,但是感情戲可把他折騰得够嗆。
  影片裏,覺遠有一場跪在師父墓前流著泪發誓要皈依佛門的情節。
  臨到演了,李連杰楞是擠不出眼泪,於是有人信誓旦旦地教了他一招,說保證好使。
  那人說跟他說,你哭不出來的時候就一個勁兒想:
  你媽死了。
  結果他在腦子把這四個字念叨了半天還是哭不出來。
  這時候導演不知道從哪找來個桶,把木頭和香點著了就哐哐往裏扔,讓李連杰把頭扎進桶裏,烟一嗆眼泪才出來。
  在計劃經濟時代,演員都是體制內領工資的,這些臨時拼凑來的人哪有什麽片酬。
  《少林寺》劇組全體人員,每人每天能得到的報酬只有:
  一塊錢。
  跟刀郎當年籌到的去少林寺的路費一樣,還是以補助的名義發的。
  但這不妨礙全劇組人想要拍出一部好電影的決心,他們都鉚著股勁兒。
  於承惠在拍最後一場決鬥戲的時候,連續七天,每天三次泡在結了冰的黃河裏;爲了能表現拳拳到肉,計春華不知道挨了多少打。
  而李連杰光是韌帶就撕裂了三次,還摔斷了骨頭,拍完電影後直接送醫院躺了三個月。
  出院以後,李連杰收到劇組給他寄的一張《少林寺》海報。
  看著海報中擺著拳架,意氣風發的覺遠;再看看自己打著石膏的腿。
  他直接哭出了聲。
  1982年春節,《少林寺》在香港上映,首日票房就壓過了成龍的代表作《龍少爺》;幷在之後狂攬1600萬港元,一舉刷新了香港票房最高紀錄。
  而此時內地觀衆却無緣欣賞,因爲影片一開始就是輸出到港澳地區的。
  《少林寺》要想在內地上映,還差一個契機。
  1981年,上海電視臺播出日本武打電視劇《姿三四郎》,這是新中國引進的第一部日劇。
  劇情講述了青年姿三四郎立志改良柔術,不斷精進自己的武藝,終成一代柔道宗師的故事。
  在精神食糧匱乏的年代,這樣一部武打片對國人來說極具吸引力,想不火都難。
  該劇一播出就受到觀衆追捧。飾演姿三四郎的演員竹脅無我,更是憑藉其俊朗的相貌收穫了不少迷妹粉絲。
  據說到了播放時段,上海有電視的人家准會傳出《姿三四郎》的主題曲,沒電視的則會抱著板凳去別人家蹭電視。
  有人說那段時間上海偷東西的都少了,說不定梁上君子也在追劇呢。
  這是開玩笑不假,但也從某個清奇的角度反映了該劇的受歡迎程度。
  差不多同一時期,北京電視臺跟進播出了這部電視劇,引起的反響比上海還大。
  一到播放點,胡同裏都找不著人,原來大家都擱家看劇呢。
  相聲演員侯耀文、石富寬兩人還用姿三四郎編了一段相聲,大受好評。
  這侯耀文後來收了個徒弟,叫郭德綱;而石富寬有個徒兒,叫驢鞭於謙。
  時候北京電力供應不足,時不時會停電,不能追劇的北京群衆意見很大。最後是北京市政府出面,讓供電局在《姿三四郎》播放時段不要拉閘停電。
  《姿三四郎》的熱播現象,甚至引發了中央層面的關注。一位姓胡的老人從簡報上看了這個事情後說道:
  雖然只是一種現象,但現象後面存在的文化饑渴問題已不容忽視。
  簡單說就是文化發展滯後,趕不上人民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
  這時,人們想起了那部在香港上映的影片《少林寺》。
  1982年6月5日,《人民日報》刊登了一篇題爲《要珍愛「國寶」——從看日本電視片<姿三四郎>談起》的文章,裏邊是這麽說的:
  我在看這部電視片時,每每由日本的柔道聯想到我國的武術。
  世界上任何民族,都以其獨有的文化引以自豪。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華民族,難道不應當爲自己的武術而自豪嗎?
  既然日本人能把柔道推向世界,中國的武術爲什麽不能成爲世界性的體育項目呢?
  同日,電影《少林寺》在內地上映。
  影片上映後,立刻引爆了票房。
  光是北京的觀影人數就高達871萬,足足放了8845場。
  而吉林市的數據更誇張,這片子創下1977-1985年放映率、觀影率之最,無有敵手。
  一票難求催生了黃牛市場,山東濟南都飈到了10塊錢一張的天價。
  有學者推算,在當時十億人口左右的中國,差不多每兩個人就有一個看過《少林寺》,然後這5億人,平均每人看了三遍。
  有個村的孩子連兩分錢一張的電影票也買不起,於是村長就讓孩子們拿一塊磚來抵門票。
  村長還是大意了,他們沒一個回家拆自家院墻的,反而全去薅村裏公共厠所的磚。結果第二天厠所都被拆了一半。
  這不由得讓我想到了一句諷刺當時某些國有企業監守自盜的順口溜: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
  由此可見改革開放的必要性。
  在廣東高州,電影院害怕有人劫票,還專門打報告請了一大批警察到現場壓陣。
  相比之下還有更瘋狂的,有人爲了看個電影都沒把命當回事兒。
  安徽合肥某鄉鎮,汛期大水都淹到家門口了,人們還有心思划船去看電影。
  就跟去年疫情期間,有湖北人民劃著木盆橫渡長江一樣。
  不曾想半道上一個浪頭打了過來,連人帶船都給掀了。可這幾個安徽人民非但不逃——
  還頂著風浪游到對岸去,把電影給看了。
  《少林寺》在社會上引發了爆炸的效應。
  1989年的一天,河北省南和縣有個村子剛剛放完《少林寺》,人群逐漸散去。
  一個8歲的孩子仍站在原地,久久不願離開,即使這片子他已經看過很多遍。
  這個叫王寶强的孩子儘管身形瘦小,但渴望成爲覺遠那樣的武林高手。
  另外,南和縣也太窮了,除了種地幹不了別的。竟然一直到2017年才實現脫貧摘帽。
  想到這,他的小宇宙被點燃了,一個聲音在心中嘀咕:不能再這樣種地了!必須走出這裏!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家人,他爹立馬用最接近功夫的方式給了回應,用我們東北海南話形容:
  一頓電炮飛脚。
  在之後的日子裏,他還是隔三差五地嚷嚷要去少林寺,然後挨更重的打。
  這場爭執最後以父母服軟告終,托人找了一個曾在少林寺練過功的人幫忙引薦,這才讓王寶强得以拜入少林,成了一名俗家弟子。
  在嵩山脚下練了幾年,王寶强覺得自己翅膀硬了,便踏上了開往北京的綠皮火車,接受社會毒打。
  他在工地搬過磚,到了橫店當群演沒人要,最後好不容易混了個太監的角色,還是別人不願意演他才有份的。
  那幾年,他過年在北京想吃個速凍餃子都買不起,一度成爲工地上嘲笑的對象。
  好在王寶强沒有放弃,不管是在工地還是在片場,他都會找一塊安靜的地方每天拉筋、練拳。
  就好像《少林寺》裏覺遠在桃花林裏獨自練功那樣兒。
  至於後來的事,我想大家都知道了。
  上個月王寶强接受采訪,說經常會夢到自己在少林寺的那段日子。他說:
  不是噩夢,而是美好。
  大年初一,王寶强主演的電影《少林寺之得寶傳奇》網絡上映,光看海報就知道是向《少林寺》致敬。
  雖然這電影只賣6塊錢,但建議你還是把寶貴的93分鐘用來幹點別的。
  王寶强還在少林當小沙彌的時候,小夥子張晋已經是國家級武術運動員了。
  退役後他當了很多年的武打替身,直到出演了《一代宗師》裏的馬三,才逐漸嶄露頭角。
  對,就是片中一套形意拳打得追風趕月,感覺隔著屏幕都能把你幹出內傷的那個大反派。
  他之所以習武,也跟電影《少林寺》有關。
  張晋他爸是個武術愛好者,一直都有把自己那點一招半式傳給兒子的心願。
  但小時候的張晋幷不喜歡武術,每次練功都跟沒吃飯似的。
  眼看這功夫是沒法兒傳了,直到張晋看了《少林寺》。
  從那以後他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不用人催就自己練功,把家裏沙發當沙包,嗷嗷一通亂踹。
  這回他爸反而慌了,哪能在家這麽上躥下跳的搞破壞啊!他果斷行動:
  反手給兒子報了個武術班。
  和張晋同歲的吳彥祖,在舊金山唐人街的電影院看了《少林寺》後鬧著要練武。
  他拜在了一位華人武師門下,吳彥祖可不是假把式,他是真的練家子。
  後來在大學期間他創立了中國武術社團,一人帶了二十幾個徒弟,讀書那幾年時間都在學校裏舞刀弄棒。
  1994年,吳彥祖來北京體校進修,師從金牌教練吳斌,從而走上了武打演員的道路。
  有一次,吳彥祖談起自己的習武之路,他說:
  李連杰的《少林寺》就是改變我一生的,如果沒有機會看這部電影,可能就不會練武術。
  而他的老師吳斌,教過李連杰和吳京,阿祖和他倆是同門。
  按理說既然老師是吳斌,那他們仨應該以師兄弟相稱。
  但吳京有次在節目上說,按輩分阿祖得喊他一聲:
  師叔。
  怎麽感覺就跟郭德綱老師說於謙他爸叫於小謙似的,也不知道怎麽論的。
  隨著影片熱映,少林寺重新走入大衆視野。
  電影中的青燈古佛、飛白瀑布,構成了人們對這座千年古刹的美好想像。
  但事實上,片中很多場景都是在別處取景,少林寺的真實境况和電影簡直天差地別。
  有劇組演員回憶,當時的少林寺衰敗到荒草一米高,連條路都沒有。寺裏的牌匾都是拍攝時重新粉刷的,而片中出現的彌勒佛像是劇組專門購置的。
  但這也沒能擋住年輕人的熱情。
  幾乎是一夜之間,全國各地的學生們都模仿起電影中的招式來。在下課間隙、放學路上、公交車站等等等等場合,你都可以看見他們你追我趕,相互比劃。
  情况就有點兒像《破壞之王》裏吳孟達說的那句台詞兒:
  不僅人人有書讀,還要人人有功練。
  這股風氣誘發了不少打架鬥毆,甚至是意外傷人和刑事案件。
  比如看了電影後一起玩飛刀,失手鏢死同學的;練輕功翻墻摔斷手的;約架一脚踢爆同學脾臟的……
  而且,影片一度引發了青少年「離家出走」潮,目的地就是去少林寺。
  山門下動輒跪倒一大片,搞得老方丈每天都要下去勸返,剛勸完一批回來,還沒顧得上吃飯,山下又跪滿了。
  搞得《人民日報》都急了,在第一版連續刊發兩篇文章,呼籲大家冷靜。其中一篇題爲《少林寺去不得!》的文章中就嚴肅地告誡道:
  少林寺等武林聖地幷不接待登門學武的不速之客。
  奉勸青年朋友切莫把幻想當現實。
  輕率地離鄉背井闖蕩江湖,是要後悔的。
  有個叫釋永信的年輕僧人,去年才從安徽投奔少林寺,跟著老方丈一起做勸退工作。
  二十多年後,坐在裝修豪華的方丈室裏,釋永信回憶起當年所見唏噓不已:
  一片破敗,一共就十幾個和尚,9個是老人,靠28畝地過日子。
  但這樣的境况不會持續太久,釋永信也將很快要迎來少林寺歷史上真•千載難逢的機遇。
  見釋永信做事勤懇,老方丈便有了要把衣鉢傳給他的想法。
  後來老方丈圓寂時,只是交代給他一句話:
  平時多蓋些房,多存些糧,一定要想辦法恢復少林寺的鼎盛。
  現在看來,釋永信不僅做到了,還超額完成了目標。
  憑藉電影帶來的人氣,1982年少林寺的游客量就有70多萬人,而1984年更暴漲到260萬人次。而當時登封縣所屬的鄭州市全部縣級人口加起來才290萬。
  1987年,只有22歲的釋永信繼任方丈一職,成爲少林寺第30代掌門人。
  他敏銳地感覺到,重振少林的時刻已然來臨。很快,他就率領僧衆,要回了在文物部門手中的售票權。
  時間剛跨入90年代,少林寺附近就成立了上千家武校,方圓幾百里都在吃少林飯。
  見到功夫這麽受歡迎,釋永信便派出武僧團四處走穴表演,到目前爲止演出過的國家多達60個。
  他們具體向老外們展示什麽功夫不清楚,但或許能從少林寺官網上公布的72藝裏窺見一二。
  從中隨便拎出幾個,都能把你給震的老老實實的:
  蛤蟆功、五毒手、刀槍不入法、飛檐走壁法、陸地飛行術……
  難爲當年守著破廟那幾個老掉牙的和尚了,也不知道怎麽記得下72種還把它們傳下來的。
  除了主打少林神功,他開始大力宣揚少林寺這個超級IP,搞出不少周邊産品。
  比如:
  禪武烏龍茶、少林月餅、少林八寶酥、少林寺T恤、梅花樁CD架、少林功夫人偶、禮佛禪台、鐵頭功書檔、不動心果盤、鐵砂掌燭臺、易筋經記事本、緊那羅王像、少林手工明信片,少林功夫手錶、拔樁禪武鞋、保健護腕、護腰、連手護腕、運動護腕、禪修斗篷、叠襟禪修褲、禪武長袖襯衣、分領禪修衫……
  記不住不要緊,反正包你足不出戶就能在家當少林和尚就完事了。
  爲了振興少林,他不惜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師的決定——
  出家人打誑語。
  他搗鼓出了個《易筋經》,讓底下人吹牛逼說這玩意能治癌。
  據挂著「少林寺易筋經洗髓經傳人」頭銜的釋延王說,他的晚期胰腺癌就是躺在病床上練《易筋經》治好的。
  謔!這直衝宇宙的貢獻,就是給他發250個諾貝爾獎都嫌不過癮。
  抱著高山仰止的心情,我顫抖著搜索了高僧的學歷,發現他原來是:
  中央戲劇學院研究生畢業。
  少林寺的經濟效益讓旅游業成爲登封的經濟支柱産業,深刻的改變了這座在河南默默無聞的窮縣城。
  在登封,中考體育都考的是少林伏虎拳。
  我們呂蓓卡同志就是。當天考官看完她虎虎生風打了一趟拳,又讓她打了一遍。她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覺得一定可以拿高分了
  分數出來一看,40分。
  滿分100。
  有句老話叫:北少林,南武當。說了少林不提一茬武當好像繞不過去。當時的武當山道觀日子可就沒這麽滋潤了。
  話說回來,早在電影《少林寺》上映之初,同爲武林翹楚的武當就急得冒烟。
  因爲他們當時的情况更糟,道士比少林寺的和尚還少。
  1983年,長春電影製片廠就趕拍了一部《武當》幷因此大賺一筆,然而爲這部電影提供場地的武當山却半點好處沒撈著。
  別說禦劍飛行了,連一個來學拳的人都沒有。
  就好比錯失時機,最後淪落到被餓了麽吃幹抹淨的百度外賣。
  互聯網巨頭的生存法則同樣適用於武林,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趕不上趟也就沒你什麽事兒了。
  四十年後的今天,《少林寺》這部電影,仍然站在世界電影票房排行榜的榜首。
  而且基本可以肯定,不會再有一部電影能賣出16億張票了。
  電影的熱映,恐怕不是一句功夫太神奇就能够解釋得了的。
  同樣,這些離家出走投奔少林寺的年輕人,也不是《人民日報》嚇唬一兩句就能回去的。
  真實原因,可能是因爲這部電影——
  折射出了當時中國億萬普通人所面臨的困境。
  或許要從80年代初的中國的社會現實中找原因。
  那會兒文革剛過去沒幾年,整個中國還處在陣痛期。
  1980年,一封名爲《人生的路,爲什麽越走越窄》的讀者來信刊登在《中國青年》雜志上,竟收到6萬多封讀者來信,絕大部分是覺得苦悶的青年人。
  這封信的作者提到,在她身邊發生的社會現象就有:給領導提了一條意見導致不能入團,跟好朋友說的知心話被寫成材料告密,傳說中最先進的工人階級其實是庸俗不堪……
  人生的意義在哪里?爲人民做貢獻?爲了四化?實在是看不出來。
  相比之下,電影裏的少林寺感覺像是世外桃源。
  雖然條件清苦點,但做人最重要是開心。
  沒人管你不說,勤奮點就能練一身神功,一個仙人指路,一個神龍擺尾,人間的這些煩惱早拋到九霄雲外。還要什麽自行車啊。
  說到自行車,當時的中國普通人,根本買不起自行車。一輛自行車200塊左右,普通工人得攢十個月工資不吃不喝。
  吃也吃不上什麽好的。80年代初如果一個家庭每周能吃上一次猪肉、兩次鶏蛋的話,簡直是突破天際的好了,普通人家根本不敢想。這還是在北京。
  反正也吃不上肉,那還不如去投奔少林寺了。電影裏李連杰還能偷個狗烤了呢。
  同時期的上海情况也不樂觀,人均住房面積不過4.5平方米,一家好幾口人擠在尺寸之地,連個厠所都沒有。
  所以每到早晨,環衛工就會推著糞車挨家挨戶的讓人倒馬桶。有些住在黃浦江畔的居民倒完就乾脆在江邊洗馬桶,幾十米外或許有人正在洗衣服……
  城市裏都這樣,農村的境况還能好到哪去。
  當時占據中國八成多人口的農村居民,還停留在要吃米找萬里的生活水平。不僅溫飽成問題,健康也得不到保證。
  由於普遍的生活艱苦、營養不良,乙肝不可避免地在城鄉蔓延。
  80年代,全國約有1.2億名乙肝病毒携帶者,占到了全球的三分之一。中國被世界衛生組織(WHO)列爲乙肝高流行地區。
  作家路遙、賈平凹都曾得過這種傳染病。而他們恰恰都來自農村,還是最貧瘠的黃土高坡上的農村。
  後來路遙就因患上肝硬化去世,他們一家8口都有肝病史。
  等乙肝得到遏制,則要到80年代末美帝賣給中國乙肝疫苗技術了。
  除了爲「活著」而活著,農民們還要面對更殘酷的事實:
  他們找不到任何可以通過自身努力實現階層流動的通道。
  不要說階層流動,連人身流動的權利都沒有,他們被牢牢地釘在了原地。
  1984年,《關於農民進入集鎮落戶問題的通知》明文規定:不允許農民進入縣城鎮。
  即便在後來「農轉非」政策已經實施的情况下,能够成功轉戶口的農民數量只有
  ——城市非農業人口的2%。
  有一本書,叫《失衡的中國》,反映了80年代農民的真實處境:
  有個農民通過自身奮鬥,好不容易進了體制內,但却仍然要買高價糧油。他的孩子在城裏上學也要交遠高於別人的學費。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爲他是農村戶口。
  這本書的作者,竟然是農業部政策法規司的司長。
  看到這,你是不是開始理解爲什麽王寶强被捶得滿頭包,也嗷嗷鬧著要去少林寺了?
  對那個時候,社會上苦悶的年輕人來說,這部電影給他們提供了一條階層上升的出路。
  不管是電影中體現的佛門衆生平等,還是神奇的武林絕技,除暴安良的師兄師弟,甚至那個美麗的牧羊女,都有著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哪怕是挑水站樁996幾十年,但終有一天能出人頭地,擺脫這個社會的種種羈絆。
  在他們心中,少林無异於一個美麗新世界。
  現在,距離《少林寺》初次上映已經過去了近四十年。
  在這個節點回頭看,你會發現它的成功有著極其深刻的歷史原因,與其時代背景是分不開的,幷且不可複製。
  在它之後,無數的武俠電影、武俠小說摸清了路子紛紛爆紅,從八十年代一直火到21世紀。
  直到這個社會給年輕人提供了越來越多的上升通道,武俠的熱潮才逐漸消退。最終退到擂臺角落,嘟囔一聲年輕人不講武德。
  不信,看看武功高强的覺遠,後來在《功守道》裏給資本家打成什麽樣兒了?
  時代畢竟是進步了。資本家也知道,功夫這一套不能當真。所以趕緊安排了一個劇情,自己忙不迭地向警察叔叔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