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節跳動「大小周」有人歡喜有人憂

  關於字節跳動要不要讓員工繼續執行大小周制度,網友又吵了起來。
  6月17日,字節跳動公司例行的OpenDay上,新任CEO梁汝波公布了一項調查結果根據公司的調研,三分之一的人不支持取消大小周,三分之一的人支持。這項數據也讓高層「犯了難」,最終不得已給了個答復:暫無結論,尚待進一步研究。
  7月9日,字節跳動宣布,將於2021年8月1日起取消隔周周日的工作安排。字節跳動表示,8月起有需求的團隊和個人,可通過系統提交加班申請。
  「大小周」裏的「大周」是指一周上班5天,「小周」是一周工作6天,從而打破傳統周末雙休規則。最早施行這一制度的大公司是華爲,但真正讓其走紅並成爲互聯網熱詞,甚至開始在更多公司推行的還屬字節跳動,這家企業自創業初期就開始施行大小周制度。
  其緣由也十分易懂,對於一家高速運轉中的超級互聯網公司來說,「大小周」制度也貢獻著重要的動能。因此,對字節跳動的高層們而言,是否取消大小周也成了一個複雜的命題——這不僅涉及到員工的個人意願,還包括薪酬體系的重構,以及取消大小周是否會拖慢這架高速運轉的機器的快速增長。
  和這項調查結果類似,評論也分爲了兩類:一類人十分樂於享受大小周制度,因爲這將讓他們獲得更多的收入,甚至有些人就是沖著字節跳動周末兩倍日薪的加班費去的。有人給自己算了一筆賬,取消大小周制度,至少會讓其一年少賺10萬元;但另一類人則持反對意見,他們更希望周末時間可以回歸家庭、回歸自我,哪怕收入會因此降低。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人則認爲字節跳動開了個壞頭,把高薪資和加班文化劃上了等號,讓加班文化走向了畸形。
  毀譽參半的「字節大小周」
  在字節跳動,「大小周」是一項從團隊創業初期沿襲至今的制度,公司內部會提前制定未來一年的時間表,如果某一周的周日上班,即單休,那麽下一周就是雙休,故稱爲「大小周」。若是恰好遇上法定節假日,再另行調整。而所有的日程安排都會體現在員工訂閱的飛書工作日曆上,一周一周循環往復。
  甚至,字節跳動這種不同尋常的工作制度在員工入職之時就會被告知。
  字節跳動技術崗員工凌齊回憶稱,在入職前,HR就明確告知他會有「大小周」,不過僅爲口頭陳述,並未以文字的形式在合同中體現。
  因爲打心眼裏不認同這種模式,所以凌齊一直很關心字節跳動到底何時才能取消「大小周」。終於,在6月17日這次的「CEO面對面」會議上,「解答」來了,只是結果有些尷尬,因爲沒有統一意見,所以繼續執行大小周制度。不僅結果讓人不滿意,許多員工還吐槽表示,「樣本選取不詳。」
  多位字節跳動員工對記者表示,自己並不知曉這項調研是何時進行的。對於這次樣本的選取,凌齊調侃:「樣本範圍沒有公開,我們都不淸楚到底是什麽人投了贊成票,可能找的都是那些很晚才離開公司的同學吧。」
  在字節跳動從事運營工作的邵思渺也表示對調研毫不知悄。不過,與凌齊不同的是,邵思淼是「大小周」制度的堅定支持者,原因很簡單:「我要賺錢。」
  實際上,對字節跳動而言,取消大小周已經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甚至還可能帶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首先是薪酬體系,對員工而言,肯定不希望薪資減少,但在取消「大小周」後,失去了統一的執行標準,大小周所帶來的薪資優勢也許將蕩然無存。
  其次,對於字節跳動這種以金錢換時間、以時間換增長的巨頭來說,取消「大小周」意味著將失去一定的生産力。對於以速度換規模的互聯網行業而言,就有可能意味著掉隊。
  或許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解答爲什麽關於要不要取消大小周,字節跳動的管理層還要專門做一項調查。
  實際上,作爲公認的互聯網新秀,字節跳動在不久前發給員工的內部備忘錄中顯示,該公司2020年的總收入增長了111%,達到343億美元,對應最新的匯率,折合人民幣爲2218億元,約等於騰訊集團2020年總收入的一半,而後者比其早成立了14年。
  與之所對應的是,在字節跳動內部,加班正在演變成一種特別的文化。
  李向晚曾在字節跳動從事産品經理工作,三年來,她的下班時間從未早過晚上9點。一旦遇上大項目,11點-12點才走出公司樓門更是家常便飯,就算是通宵也稱不上稀罕事,而這樣的狀態有時候甚至會持續一整月。
  這不僅意味著體力的巨大消耗,更造成了精神上的高度緊張,李向晚不得不和胸悶、失眠、頸椎病等一系列問題共處。但她根本無法停止加班的脚步,在這裏,任務環環相接,一個環節慢了,必定會影響到接下來的工作。「後面的人就一直催你,沒辦法,不加班不行。」
  這種工作狀態在字節跳動內部都是一種常態,從産品、研發、運營再到審核崗位。
  蔣一林的工作是在機器初審後進行二次回撈,他所在的組分爲早晚兩個班次,早班從早上7點到下午3點,晚班從下午3點到夜裏11點。在辦公區,「咔咔咔」的鼠標點擊聲可以不間斷地從早響到晚。工作以來,蔣一林從未見過任何一位同事按時下班,「晚三個小時還算是不錯的了」。
  支持的與反對的
  這次調研結果的最大爭議點在於,爲什麽會有三分之一的人不同意取消大小周制度,換句話說,爲什麽加班文化開始被倡導了?
  實際上,「錢」的確是部分字節跳動員工願意接受「大小周」的最主要原因。
  在字節跳動,員工的薪酬分爲現金和期權兩部分。此前,現金部分由60%的基本工資加上40%的績效組成。最初字節跳動就承諾周末加班時,會有雙倍加班費,但却玩了一個「文字游戲」,當時所謂「大小周」的雙倍加班費其實是基本工資的雙倍,到手相當於日薪的1,2倍。直到2020年12月,績效也被納入基本工資中,員工的雙倍加班費才真正得到了落實。
  凌齊回憶,在和HR溝通薪資時,對方提到,「大小周」的加班費是被算進薪酬總包中的,約占基本工資的20%。也就是說,如果取消「大小周」,員工失去的是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以年薪50萬元爲例,取消大小周,意昧著年薪將直接少10萬元。除了錢的問題,另一方面,比起工作日,周末的工作任務相對輕鬆,這讓加班日變得更加「划算」。
  字節跳動前員工丁章透露,公司並非全員「大小周」,國際化業務團隊多數情況下要與國外合作夥伴接洽,因爲「國外的合作夥伴周末不上班」,所以這些員工很少在周末加班:像財務、法務等行政部門,周末不具備辦公條件,與其對接的工作也就不需要在周末開展。「既然周末工作不會很辛苦,又有空調和免費三餐,爲什麽不去賺錢呢?」邵思淼反問。
  從房補到免費三餐,字節跳動的實習生一直擁有與正式員工比肩的福利,也承擔起了與後者相同量級的加班。儘管是實習生,王京的任務進和正式員工並無區別,就連「大小周」也是一樣。儘管他曾經不喜歡加班,却唯有安慰自己,這就是當下互聯網行業的常態,字節跳動起碼還有加班費,可以先忍一忍。
  「工作日六七點下班,回到家裏真的會有什麽産出嗎?沒有「大小周」,你就會充實地度過每一個周末嗎?」陸瑜入職字節跳動不到—年,現在她甚至開始覺得,比起刷劇和約飯局,在公司做一些更具目標性和成長性的事情,才是對自身更有益處的。
  有人主動或被動地適應和接受「大小周」,也有人堅定地反對「大小周」。
  丁章已經徹底離開了互聯網行業,回憶在字節跳動的工作經歷,她形容「大小周」是一種壓攤。「話術上是員工自願加班,也可以請假,但怎麽可能所有加班的周日都請假?也就是說,你想來字節跳動,就必須接受這個制度,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
  對於一些字節跳動的員工而言,他們甚至已經忘記了爲什麽要開啓大小周這個制度。
  但是字節跳動的企業文化有一條是「始終創業」。換句話說,「大小周」的出現,是創業企業初期,業務急劇擴張之下一種搶先的手段,靠速度搶規模,靠速度搶増長。「但公司早就不是當初創業那個感覺了,現在又有多少員工是爲了‘始終創業^而不是爲了雙倍的加斑費而加班?何況是依靠『大小周』就能够永遠領跑嗎?是有了『大小周』就可以登上事業巔蜂嗎?」
  丁章給出了她的回答:「我覺得都不是,完全沒有什麽理由去支持『大小周』。」
  到底是誰開了壞頭?
  「大小周」工作制並非由字節跳動原創,它曾經是我國從「六天工作制」轉向「五天工作制」過渡時期的産物。
  據《中國新聞周刊》報道,在新中國成立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每周工作六天是一項沿襲多年的慣例。一直到1986年5月,隨著「縮短工時課題組」的正式成立,五天工作制才開始在中國從政策層面進行探索和推進。不過,這一制度一直要等到十年後的1995年5月1日,才正式開始在全國萡圍內實行。
  在此之前,「大小周」是作爲變通方案而出爐,得到了各方面一致贊同,並最終自1994年3月1日起正式實施,將當月第一周星期六和星期日定爲休息日,第二周星期日爲休息日,依次循環。
  1995年5月之後,五天工作制正式實行,「大小周」工作製成爲歷史。誰也不會想到,曾經被「淘汰」的「大小周」工作制會再度崛起,成爲互聯網大廠中加班文化的一種,並隱隱有向外「蔓延」的趨勢。
  2010年8月,一篇有關”華爲《奮鬥者申請協議》」的文章開始在網絡上流傳。文章指出,華爲內部流出一份需要員工自願簽署的奮鬥者協議,要求部分員工「自願」放弃帶薪年假、非指令性加班費和陪産假等,成爲「奮鬥者」,而後期的分紅、配股都會傾向於此類「奮鬥者」。
  儘管沒過多久,各大網站的相關帖子不見了,但關於「奮鬥者」和加班的話題在當時依舊引發了大量討論,以至於後來很多網友認爲996加班風氣是由華爲帶頭掀起的。
  事實上,早在2006年前後,就有網友在天涯社區上發問:「華爲每月最後一個周六强制上班什麽時候取消」又或是「這種制度合理嗎」。而據接近華爲的人士透露,這種制度還一度被寫進合同裏。
  不過,一位華爲內部人士告訴記者,華爲員工目前每個月最後一個周六依舊需要加班,累計下來一年需加班12天,但這部分多加的班可以選擇調休12天,也可以換做薪資,按照加班工資走。「有規則的加班,總比暗裏讓你加班又沒有加班費强。」該內部人士表示。
  2016年,互聯網大廠加班文化再次引發熱議。先是58同城在當年9月要求全員實行「996工作制」,每天上班時間從早9點到晚9點,一周上6天班,且沒有任何補貼。隨後不久浪潮公司又被曝出一封「奮進者申請書(討論稿)」,疑似要求員工申請自願放弃休年假,實行6×12小時工作制,並自願進行非指令性加班等。
  但跟上述這些公司相比,字節跳動的「大小周」影響力最爲深遠,它相當於開了個「壞頭」,一舉將大小周推行爲新晋互聯網公司的加班文化。
  公開資料顯示,字節旗下的今日頭條自從2012年成立起,就一直保持著大小周的工作傳統,坊間甚至一度有「頭條定義了大小周」的傳言。
  而據媒體報道,2017年快手與抖音競購Musical.ly失敗後,快手海外部就開了一個內部會議,並宣布以後實行大小周制度,加班加點維護一款名叫Kwai的海外短視頻應用。2020年12月29日,快手人力資源負責人劉蜂更是在全員會上宣布,爲了讓前中後臺配合更加緊密,快手將於2021年1月10號全員開啓大小周。彼時,就有接近快手的人表示,「這次是和字節一樣了。」
  事實上,不僅僅是快手,有著字節跳動的經驗在前,短視頻、在綫教育、出行、電商,甚至於一些科技領域的互聯網企業也都在近年來開始推行「大小周」工作制,並將「大小周」明顯地標在了招聘條件上。
  如得物、識貨等平臺都是實行的大小周,甚至於一家名叫「東莞搜谷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的跨境電商企業也將「大小周制」明顯地標示在了其6月19日發布的招聘廣告標題上。
  而美團、滴滴等公司雖然沒有從公司整體的層面明確996或者大小周等强制工時制度,但內部的社區團購業務綫美團優選、橙心優選等同樣有類似的加班制度。有網友就曾在網絡上分享,其曾面試過橙心優選的offer,而面試官透露的工作時間爲「早上9:30上班,晚上12:30下班,一周六天半,工資雙倍」。
  除此之外,拼多多更是曾被曝新上綫的社區團購業務綫裏的員工實行過「超級大小周」(大周工作7天,小周工作6天,也即工作13天才休一天)。
  互聯網大廠紛紛推出「大小周」的同時,也讓不少人産生了不解,在大部分職場人眼中,周末「雙休」是合法合規的,那「大小周」會違反勞動法規嗎?這一制度又是否合理?
  北京千千律師事務所律師逯玉介紹稱,(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第三十六條規定:國家實行勞動者每日工作時間不超過八小時,平均每周工作時間不超過四十四小時的工時制度。如果按一天工作8小時算,平均一周工作時間剛好踩在44小時的綫上,因此「大小周」並不箅違法。「但周末加班需要給付雙倍工資,可以調休的不用給雙倍工資。互聯網企業普遍有加班文化,只要按照法律規定的程序、遵守法律,我覺得沒有什麽問題。」逯玉補充說。
  曾參與《勞動法》論證與起草工作的董保華教授,則對該法實施的現狀持更多的反思態度。他告訴記者,一周工作44小時,有違《國務院關於職工工作時間的規定》,在該規定中,企業應保證勞動者每天工作不超過8小時,每周工作不超過40小時,但這並沒有違法《勞動法》,從1995年開始,《勞動法》規定的一周工作時間一直都是44小時。
  他分析稱,現在《勞動法》處於一個沒被很好執行的狀態,總結來看就是「高標準」「窄覆蓋」「寬執法」。
  所謂「高標準」是指,《勞動法》只對「安排加班」的情況作出時間、報酬、程序的限制,其中,節假日加班報酬比例又過於高昂。這樣一來,一些企業爲了減少高額的加班補償,往往會避免留下「安排加班」的證據,讓更多勞動者淪爲「自願加班」,而當個人無法拿出「領導安排我加班」的錄音等證據時,統統會被算作「自願加班」,從而不受《勞動法)保護,因此難以贏得官司。於是,《勞動法》的真正覆蓋人群變得很窄,執法過程中不易被真正執行,造成了「窄覆蓋」「寬執法」。
  也因此,董保華較爲認可華爲「奮鬥者協議」的做法:「與其只說要保護勞動者,不如說要保護勤勞的勞動者和好的企業,否則個體和企業都無法得到更好的發展。華爲就屬於好的企業,它的奮鬥者協議至少把『自願加班』寫在了明面上,只有放在明面上的加班,才容易被限定,勞動者想拿出證據也更容易。」
  「在標準工時下,企業大小周的制度雖然不違法,但必須建立在有內部民主程序的基礎上。」北京律協勞動法委員會副秘書長姚均昌對記者說。
  他認爲,從勞動者休息權利的角度看,企業需要在實行大小周之前與員工充分協商,按少數服從多數原則,贊同人數必須大於反對人數,才可以實施。如果只有1/3的員工贊同,並不能成爲真正實施大小周的依據,「健康權是第一位的,勞動者要敢於向企業表明自己的真實想法,不能一味助長加班文化。爲了迎合其他員工而違心作出投票,沒必要。」
(何暢、周享玥、薛永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