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危機,美國對俄政策的失敗

  「冷戰結束的終結」(The End of the End of the Cold War),這是美國《外交政策》雜志2016年12月一篇文章的標題。該文作者是俄羅斯裔美國資深媒體人朱莉婭•艾菲,分析的切入點是俄羅斯「干預」2016年美國總統選舉。在她看來,這種干預是莫斯科對冷戰結束以來美國及其西方盟友,通過政權更迭、顔色革命對非西方國家進行所謂民主改造的一次成功反擊。所以她認爲,2016年是「終結之年」。
  現在看來,上述標題顯然更適合2022年的俄烏戰事。一方面,與發生在網絡空間的干預大選不同,歐亞大陸爆發了熱戰;另一方面,與2008年俄羅斯-格魯吉亞戰爭、2014年克裏米亞(半島)被兼幷不同,戰爭爆發在歐亞大陸腹地,而且涉及俄美地緣政治爭奪的焦點,勝負如何將直接影響格局走向。這樣對比來看,被朱莉婭•艾菲認定爲「終結」的事件,充其量只能算「前奏」。
  那麽,俄烏戰事會不會也只是「前奏」?目前戰場形勢依然處於膠著狀態,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無論在深度還是廣度上,都是冷戰結束以來的最高級。誰能斷定眼下的戰爭不是在醞釀更大的危機?時局劇變之下,每一個危機都會像「終結」。沒有最像,只有更像。
  烏克蘭危機爲何惡化到如今的局面,站在不同的立場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但如果拉長歷史維度看,美國的霸權思維是一個重要原因。
  悲劇的主角,劇情的配角
  對於烏克蘭來說,這場危機是個悲劇。但更大的悲劇是,它是悲劇的主角,却是整個劇情的配角。無論是在戰場上能扛多久,還是如何安排與莫斯科未來的關係,基輔幾乎都沒有實質性的決定權。這是不可否認的現實。而這種現實的形成,又有著歷史淵源。從俄羅斯角度來看,俄烏戰事是俄羅斯對冷戰結束以來北約東擴不滿的一次大爆發。無論如何解讀這種不滿的「合理性」,都不能否認其客觀存在的事實。
  俄羅斯的不滿與美國的霸權心態之間,可以說有著直接的因果關係。「霸權像人類一樣古老。」這是美國已故知名國際政治學者布熱津斯基,在其1997年出版的《大棋局》一書第一章中的第一句話。在他看來,美國的獨特之處在於,它「變成了一個影響力和控制力前所未有地遍及全世界的大國」。所以,布熱津斯基對美國的歐亞大陸戰略給出的建議是,「建立一種以美國爲政治仲裁者的穩定的大陸均勢」。
  歷史已經證明,冷戰後美國的戰略路徑,大致上是沿著布熱津斯基的建議走的。既然是「政治仲裁者」,那就意味著美國必須對歐亞大陸的政治擁有是非善惡的裁決權。就這樣,美國的冷戰勝利者心態,直接轉化成了霸權心態。在這種心態的驅使下,當時的美國政治精英是如何看待俄羅斯的呢?布熱津斯基在《大棋局》中的一句話很有代表性:對美國來說,俄羅斯實在太虛弱了,不配成爲夥伴;但如果只是作爲美國的病人,俄羅斯又太强壯了。
  布熱津斯基的這種評價,事實上反映了美國政治精英長期以來對俄羅斯既鄙視又恐懼的複雜心態,而且一直持續到現在。因爲鄙視,所以不會視俄羅斯爲值得平等交往的對象,進而不會嚴肅地看待其利益關切;因爲恐懼,所以要繼續削弱俄羅斯的實力,客觀上給其製造了不安全感。印度前外交官穆克帕德哈亞曾說:「在普京看來,西方甚至從未對俄羅斯給予作爲戰略對手最低限度的尊重。」
  在某些分析人士看來,俄烏戰事的根源,在於美國在霸權心態的驅使下,一步步把俄羅斯逼成了令其頭疼的對手。美國《外交政策》雜志資深政治記者邁克爾•赫什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寫道,「二戰結束後,美國設法把德國、日本這兩個强大的侵略國家改造成了長期、和平的同盟;但冷戰結束後,華盛頓却通過一系列政策把俄羅斯變成了充滿怨恨的對手,最終的結果就是普京出兵烏克蘭。」
  根據邁克爾•赫什的分析,二戰結束後美國對德日采取的是要求無條件投降幷全面占領的政策,自上而下地改造這兩個國家。但在這個過程中,美國的政策也顧及了政治和文化差異的敏感性,最典型的是保留日本的天皇制。「冷戰結束後,美國或西方的軍隊沒有『物理占領』(physical occupation)前蘇聯地區,但是某種形式的『精神侵占』(psychological occupation)却發生了。」 在他看來,這種精神侵占即是在「歷史終結」的狂歡下,「無差別」地推廣所謂的西方模式。
  對於俄羅斯來說,這種精神侵占客觀上在將其視爲「戰敗國」。而當這種「侵占」抵達基輔時,注定會觸動俄羅斯的敏感神經。因爲與其他前蘇聯地區相比,烏克蘭獨特之處在於它是俄羅斯文明的發祥地。普京在2月21日的全國電視講話中說,「烏克蘭對於我們來說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鄰國,它是我們自己的歷史、自身的文化,是我們精神空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就是說,西方不僅「占領」,而且還不顧及「差異性」。
  危機的緣頭
  精神侵占作用於心理層面,但與之密切協同的戰略擠壓,則直接觸及俄羅斯現實的國家安全利益。在上述講話中,普京表達了對北約五輪東擴的强烈不滿。在1999年北約開始第一輪東擴前,這個軍事集團僅在俄羅斯領土北端與挪威交界的地方有一小段接壤。但經歷了五輪東擴後,北約的邊界向東推進了1000多公里。普京在去年底的一次軍方高層會議上說:「他們應該知道我們已無路可退,難道他們覺得我們只會無動於衷地看著?」
  俄羅斯出兵烏克蘭,以「超常規」的方式告訴美國和北約,它沒有「無動於衷地看著」。因爲一旦烏克蘭加入北約,那麽北約將與俄羅斯增加近2000公里的「接觸面」。普京在講話中說,對自身安全的選擇不能對其他國家構成威脅,而烏克蘭加入北約,正是對俄羅斯安全的直接威脅。「如果從哈爾科夫(烏克蘭東部城市)發射彈道導彈,抵達莫斯科僅需7-8分鐘,如果是超音速導彈,只需4-5分鐘。這就叫直接把刀頂在喉嚨上。」
  俄烏戰事爆發後,美國著名國際問題學者米爾斯海默在接受《紐約客》專訪時表示,目前危機的真正源頭,是2008年北約布加勒斯特峰會上,把烏克蘭、格魯吉亞確定爲東擴對象。他在談及烏克蘭爲何不能加入北約時說,「當你是像烏克蘭這樣的國家時,臨近俄羅斯這樣的大國,你就必須時刻留意俄羅斯人的想法。如果你拿棍子戳他們的眼睛,他們就會立刻報復。西半球國家對待美國時就非常瞭解這一點。」
  去年底,俄羅斯曾向美國和北約提出書面安全保障的要求,其中的核心要點是北約不再東擴,尤其是烏克蘭不得加入北約。但這些要求遭到了拒絕。米爾斯海默在2014年的烏克蘭危機爆發時曾撰文談及這個問題。他寫道,「華盛頓或許不喜歡莫斯科的立場,但應該理解這背後的邏輯。因爲這是地緣政治學科基礎教程:大國往往對逼近其領土的潜在威脅保持敏感。」
  但是,霸權思維導致美國只在乎自身的「敏感」。對於拒絕向俄羅斯承諾北約不再東擴,美國和北約的解釋是,俄羅斯這種尋求維持勢力範圍的做法,代表了過時且不合法的觀念。而在美國前外交官、蘭德公司學者詹姆斯•多賓斯看來,鑒於美國一直通過北約擴張其影響力,這種解釋顯得不那麽具有說服力。「如果某個潜在的對手把防務邊界延伸到美國的邊境,你想像一下美國的政府會作何反應。」
  由此也可以看出美國霸權的邏輯—我可以擠壓你,但你不能逼近我。從這個意義上說,烏克蘭正是美國霸權邏輯的犧牲品。戰爭爆發在俄烏之間,但俄羅斯的真正指向是美國。普京曾多次指責美國推動烏克蘭加入北約,「美國的許多歐洲盟友很清楚這種前景的諸多風險,但他們不得不屈從於老大哥的意志,美國人只是利用他們來推行明顯的反俄政策」。
  說美國是始作俑者,一點都不冤枉。布熱津斯基的《大棋局》中有這樣一段話:「如果美國業已啓動的擴展北約的努力停滯或徘徊不前,美國便不可能有什麽對整個歐洲大陸的全面政策。這種失敗將使美國的領導信譽掃地,將使歐洲正在擴大的觀念被打得粉碎,將使中歐人灰心喪氣,也還可能重新喚起俄羅斯現已休眠或行將泯滅的對中歐的地緣政治期盼。」不難看出,北約東擴本質上是一項「美國事業」,意在通過戰略擠壓俄羅斯來維持美國霸權。
  避免局勢失控
  3月8日,拜登宣布了針對俄羅斯的能源禁令,「今天我宣布美國將瞄準俄羅斯經濟的主動脉,我們將禁止進口所有俄羅斯的石油、天然氣和能源」。此前,英國已經宣布將在2022年底前停止進口俄羅斯的石油及石油産品。對俄羅斯能源依存度高的歐盟國家,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跟進還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美國及其盟友截至目前的制裁已經達到史無前例的級別,「窒息」俄羅斯經濟的意圖非常明顯。
  毫無疑問,美國在通過升級制裁展示强硬。同樣毋庸置疑的是,俄羅斯也將以强硬來作爲回應。根據美國學者羅伯特•杰維斯對「國際關係中形象邏輯」的理論推理,「要讓別國認爲自己不會在壓力下後退,該國必須經常,或者幾乎是經常保持强硬」。從經濟體量和政策手段上來看,俄羅斯與美國的制裁與反制裁,絕對是不對稱的較量。正因爲如此,俄羅斯的强硬是否會超出經濟領域,有很大的想像空間。這樣的硬碰硬,很可能會醞釀新的危機。
  「輸不起」的心態,是前景不容樂觀的另一重要原因。美國《外交事務》雜志的一篇文章稱,如果俄羅斯通過軍事手段在烏克蘭達成其政治目的,那麽歐洲將不再是俄烏戰事前的歐洲。「不僅美國在歐洲的主導優勢將遭到削弱,任何認爲歐盟或北約能確保歐洲大陸和平的想法都將過時。」而如果俄羅斯在烏克蘭遭遇重挫,重現當年蘇聯在阿富汗的歷史,對其意味著什麽呢?相比來說,俄羅斯可能更輸不起。
  20多年前布熱津斯基描述的對俄羅斯既鄙視又恐懼的心態,在目前的美國政治精英中依然普遍存在。2018年去世的參議員麥凱恩,曾把俄羅斯貶低爲「僞裝成加油站的國家」。拜登在宣布對俄制裁時,稱有信心長期削弱俄羅斯的實力,直到其變成「次要國家」。而對於俄羅斯出兵烏克蘭,美國政界較爲主流的判斷却是,「普京想重建俄羅斯帝國」。這種奇怪的「組合」,決定了美國很難形成理性、有效的對俄政策。
(雷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