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女性領導人的突圍與挑戰

  說來說去不難發現,人們口中經常提起的女性領導人,好像都與歐洲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說到底,這主要還是與歐洲女性領導人多有關。
  目前,全球共有29個國家或政府領導人為女性,其中歐洲就有13位,占到了總數的45%。從帶領國家打破軍事不結盟傳統,申請加入「北約」的芬蘭總理馬林,到果斷從中國進口新冠疫苗的塞爾維亞總理布爾納比奇,這些走到政治權力頂端的歐洲女政客,正在向全世界展現出更加多元的女性力量。
  為什麼是歐洲率先選出這麼多女性領導人?數量上的優勢能夠說明女性參政障礙已經完全被掃除了嗎?對於其他大洲來說,能從歐洲得到什麼啟示?
  打破政治天花板的歐洲女性
  印度總理莫迪飛到丹麥首都哥本哈根參加第二屆印度-北歐峰會,探討疫情後經濟復蘇、氣候變化、可持續發展等問題。對於莫迪來說,此次行程的觀感大為不同,因為不像以往由男性主宰的國際會談,這場峰會的女性領導人明顯多於以往。
  正式會議開始前,莫迪需要同北歐五國領導人一一合照留念。
  首先是東道主國家丹麥的首相梅特•弗雷澤裏克森。那天,梅特身穿黑色西褲、上身披了一件紫色西裝外套,還戴了一對樹葉形狀的耳環。見到莫迪,她露出爽朗樸實的微笑,展現出東道主的熱情好客。
  梅特之後是冰島總理卡特琳•雅各布斯多蒂爾,也是一位女性。然後是芬蘭總理桑娜•馬林,仍然是一位女性。馬林走後,時任瑞典首相瑪格達萊娜•安德松(現已辭職)走到莫迪面前,依然是一名女性。直到最後挪威首相約納斯•斯特勒上臺,現場才終於出現了兩名男性領導人握手致意的「罕見畫面」。
  在最終的集體大合照中,6名領導人依次排開,呈現2男4女的場面。
  北歐女性領導人比例之高,是「歐洲多產女政治領袖」的最好例證。不可否認,歐洲女領導人多的原因之一是這塊土地上的國家多,但即便用有女性領導人的國家數除以歐洲國家總數,這個比例依然位於世界首位。
  目前在位的13名歐洲國家女領袖中,8名是政府首腦,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有實權」的角色,她們分別是:愛沙尼亞總理卡婭•卡拉斯、莫爾達瓦總理納塔利婭•加夫裏利策、塞爾維亞總理阿娜•布爾納比奇、義大利總理喬治亞•梅洛尼、立陶宛總理因格麗達•希莫尼特,以及之前提到的冰島、丹麥和芬蘭領導人。
  另外5位是名義上的領導者,享有相對有限的權力,她們是:法國總理伊莉莎白•博爾內、莫爾達瓦總統馬婭•桑杜、匈牙利總統諾瓦克•卡塔琳、希臘總統卡特裏娜•薩克拉羅普盧,以及斯洛伐克總統蘇珊娜•恰普托娃。
  她們中的一些人還值得特別提及,比如芬蘭總理馬林,2019年上任時才34歲,打破了當時「全球最年輕國家領導人」紀錄。經常一身中性打扮的塞爾維亞總理布爾納比奇,也一改這個國家文化偏保守的刻板印象,是塞國歷史上首位公開承認自己是同性戀者的領導人。東南歐小國莫爾達瓦更是產下罕見的「雙黃蛋」,總理和總統都是女性。
  除了以上政府或國家元首,歐洲還有很多頗有權勢的女性,比如歐盟委員會主席烏爾蘇拉•馮德萊恩和歐洲央行行長克裏斯蒂娜•拉加德。由7人組成的瑞士最高行政機構——聯邦委員會中,也有3人是女性。
  我們常說「榜樣的力量」,其可貴之處就是為無數人提供了打破天花板的勇氣。試想,如果沒有第一位女性領導人出現,有多少小女孩兒敢於拍著胸脯說「我就是要當政客」呢?
  而如今,女性坐到了各個機構的高層,她們不僅向全世界證明了自己的天花板可以和男性一樣高,甚至還驕傲地釋放出更多信號:身居高位的女性同樣可以愛打扮,可以擁有幸福的家庭,甚至是不被主流接受的愛情。
  為什麼歐洲多產女性領導人
  歐洲女性政治領導人多,很大程度上歸功於當地相對開放的性別觀念、激進的政治環境和特定培養女性領導人的公益項目。而以上種種有利於女性參政的環境,與女性主義運動在歐洲的先發和活躍不無關係。
  女性主義的英文是「feminism」,來自法語「f e ministe」。這個法語辭彙起初是在醫療隊中用來諷刺那些有些陰柔的男性,到了1837年才被法國哲學家夏爾•傅立葉賦予了現在的意思。這也從側面展現了女性主義與歐洲的聯結之深。
  儘管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就已經出現初始的女性主義雛形,但等到這種思潮形成氣候,已是19世紀中期的事情了。如果我們將「女性運動在歐洲的勢力」和「歐洲女性領導人的數量」分別用兩條線表示,那麼很容易發現它們之間的正相關關係。
  1850年代,有規模的女權組織開始在英格蘭及北歐興起,隨後漸漸蔓延到西歐和中歐,到了1880年代末,運動浪潮幾乎席捲了整個歐洲。那時,女權組織在每個國家主要以一個個孤島的方式單獨發展,關注議題集中在女性教育、離婚的權利、個人財產上交給丈夫等規定。
  1890年代起,各國女權運動開始打破單點發展趨勢,組成跨國聯盟,力量變大後,關注的議題也豐富起來。比如當時一個名為「國際婦女理事會」(International Council of Women )的組織擁有近700萬會員,非常活躍地為爭取女性教育、職業培訓和法律地位等議題發聲。還有一個名為「國際女性參政聯盟」(International Woman Suffrage Alliance)的組織,更是提出了賦予女性投票權的倡議,在歐洲大陸本就不平靜的水面上激起更大浪花。
  投票權對於女性來說是參政「入場券」般的存在。女性只有經歷這一步,才可能順著權力階梯一步步向上攀登、問鼎,另一方面,擁有投票權也可以影響男性領導人的決策方向,推動他們創造對女性參政有利的局面,形成良性迴圈。
  女性爭取投票權的運動勢如破竹,世界大戰的爆發卻讓一切被迫按下暫停鍵。只是從今天回看歷史,這未嘗有點「因禍得福」的感覺:戰爭迫使女性拾起那些因為男性上戰場而產生空缺的職位,結果證明女人可以和男人做得一樣好,這在很大程度上賦予了女性更多談判籌碼。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歐洲多國女性就舉行了轟轟烈烈的罷工行動,最直接的「戰績」之一就是,到了1950年代,除了葡萄牙、瑞士、摩納哥等國,多數歐洲國家的女性都擁有了投票權。
  多年運動終於在1970年代末有了迴響,1979年,歐洲出現第一位擁有實權的女性領導人一一英國首相瑪格麗特•撒切爾。但很有意思的是,時至今日,女性主義者仍在激烈爭辯,柴契爾夫人到底算是女性的驕傲還是恥辱?
  八成可以肯定的是,柴契爾不是女性主義者,她在位期間極少表現出對兩性平等的興趣,甚至通過改變私人慈善機構和家庭的職能,加重了女性負擔。那時,聲討柴契爾甚至成為女性主義活動者中的「政治正確」。
  不過就連曾經在抗議人群中高喊」Maggie Maggie Maggie Out OutOut」(瑪格麗特下臺)的女性主義作家娜塔莎•沃爾特,也在柴契爾去世前一年承認,「儘管我仍舊不認同她的政策,但不可否認柴契爾開始讓女性做領導人這件事變得正常。儘管女性領袖和男性領袖擁有不同的語言、手勢、魅力甚至是玩陰招的方式,但她展現出了同等程度的強大和(政府管理上的)有效性。」
  柴契爾過後,歐洲國家迎來越來越多女性領導人:80年代共選出4位,90年代8位,00年代7位,10年代21位,20年代9位。而且隨著女性主義運動與性少數和非白人族裔的權益相互融合,一些特立獨行的女性領導人也應運而生,比如上文提到的塞爾維亞總理布爾納比奇和大洋彼岸的卡瑪拉•哈裏斯,折射出不同時代女性主義活動風潮的變化。
  女性政客額外的包袱
  雖說和半個世紀前比,選出女政治領導人已經不算什麼罕見事,但無數專家指出,我們還遠沒有迎來從量變到質變的那個臨界點——女性領導人仍是少數,且女性在內閣和國會中所占比例同樣很小。
  此外,即便已經基本剷除制度方面的障礙,女性領導人想要在社會認可度和輿論場上獲得和男性同樣的待遇,還有更長的路要走。去年火遍歐洲的「沙發門」事件就充分說明,不管坐可多高位置,女性仍然逃不開被區別對待和輕視的境遇。
  2021年4月6日,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和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徳萊恩到訪土耳其,與土總統埃爾多安進行會晤。三人一走進會場,立刻發現場內只有兩個主座位。
  按照歐盟組織架構,歐洲理事會和歐盟委員會是旗鼓相當的主要機構,參照埃爾多安先前與歐盟高層的會晤,三人也應該並排而坐。但現場佈置卻擺明需要一個人主動「屈尊」,退到一旁。
  備受爭議的一幕發生了,根據現場視頻,合影後,米歇爾和埃爾多安十分自然地坐在兩把椅子上,獨留在場唯一的女性領導人馮德萊恩尷尬地站在一旁。畫面中,身穿紅色西裝外套的馮德萊恩攤開雙手,看著兩位男性,嘴裏發出拉長的「呃」聲表示無奈。而米歇爾和埃爾多安看起來頗為安心地靠在椅背上,沒有替她解圍的意思。
  最終,馮德萊恩被安排在會場左側的沙發上,與土耳其外長恰烏什歐盧相對而坐。
  這則視頻立即在歐洲引發輿論狂潮,很多在不同領域從事領導工作的女性都分享了自己的「沙發門」瞬間。考慮到土耳其剛剛在一個月前退出保護女性免受暴力侵害的《伊斯坦布爾公約》,不少人認為這是埃爾多安對女性的公然挑釁。
  除了偶爾受到男性政治人物的區別對待,對於多數女性領導人來說,更大的考驗來自口無遮攔的媒體。媒體似乎總是對她們更加苛刻,喜歡關注其著裝、打扮、家庭和一切與政治議題無關的內容。
  就連美國擁有最高權力的女性哈裏斯也難以倖免。在拜登宣佈其為副總統後,很多右翼媒體不僅質疑她的身份背景是否符合「美國人」和「黑人」的標準,甚至還援引沒有任何身份認證的網友帖子,表示哈裏斯是「一路睡到權力高位的」。
  諷刺哈裏斯出賣身體換取權力的圖文迅速在網上發酵開來。根據媒體分析機構Zignal Labs統計,任命消息發出後的一周內,關於哈裏斯的虛假新聞每小時平均被轉發3000多次,其中還夾雜著不少以她為主角的色情漫畫。
  歐洲這邊,英國前首相特蕾莎•梅估計也深有體會,在她擔任領袖的近3年間,花邊新聞從沒斷過。
  在其上任前,英國小報《太陽報》就在頭條寫道:「男孩們看,高跟鞋!」旁邊是一張梅的豹紋高跟鞋特寫。任期中,媒體們曾問梅為什麼穿價格昂貴的皮褲,耶誕節為什麼不吃火雞而吃鵝。在特蕾莎•梅與同為女性的蘇格蘭首席大臣斯特金會面時,《每日郵報》甚至在頭版寫道,《先別管脫歐,她們倆誰的腿贏了?》
  就連臨辭職前,媒體們也絲毫不嘴軟,比如《地鐵報》就在頭版刊登《菲利普,快告訴她:保守黨高層催促梅的丈夫勸其辭職》一文,不僅諷刺了梅擔任領導不力,還將其描繪成了一個需要事事聽從丈夫指揮的形象。
  這些新聞有的看似無關痛癢,但它們的負面影響並不只是給女性領導人帶來更多前行阻礙那麼簡單。一方面,對於女性領導人私生活的過分「關心」,轉移了社會聚焦真正政治議題的精力,另一方面,如果媒體機構和埃爾多安這樣的公眾人物都對女性領導人出言不遜,民眾也可能認為,她們的尊嚴不值得被保護。
  高估女性參政程度的危害
  最近十幾年,世界各地紛紛選出本國史上首位或第二、三位女性政治領導人,因此,人們似乎很容易得出「女性參政情況突飛猛進」的結論,但如果我們更近距離地分析便會發現,現狀沒有那麼樂觀,民眾對女性領導人還是缺乏信任。
  過去幾年裏,國際知名諮詢機構凱度每年都會推出一份「雷克雅未克指數」報告,收集G7國家及印度、肯雅和尼日利亞民眾對社會各領域女性領導的看法,然後綜合結果給出「女性領導者友好程度」得分——100分意味著一個社會認為男性和女性的領導能力完全相同。
  在最新的2020/2021年度報告中,G7國家(英國、法國、德國、義大利、日本、加拿大和美國)「女性領導者友好程度」的平均得分在78左右,屬於全球較高水準。然而,如果單看特定國家的數據,就會發現一些有意思的「反常」現象。
  比如在曾經擁有一位任職16年的女總理(安吉拉•默克爾)的德國,其「女性領導者友好程度」得分僅為66,是G7國家中最低的。如果單看政治領域,只有41%的德國民眾表示可以「十分舒適地接受一位女性政府首腦」。
  在擁有過一位女總理和兩位女總統的印度,「女性領導者友好程度」得分同樣不甚理想,為68分。不過,非常樂意接納女性政府首腦的印度民眾比例要高於德國(45%)。
  此外,考慮到社會風氣日益開放,年輕人理應更容易接受女性領導者,但最新的「雷克雅未克指數」發現,和上一代比,年輕男性對女性領導者表現出了更強的不信任感。
  這些意料之外的結果很難歸結為某個確定的原因。但有學者提出了一些可能性。
  日本早稻田大學政治科學家尾野嘉邦對BBC表示,人們總是傾向於高估女性的參政程度,比如在美國,民眾以為的女性在國會中所占的比例,要比真實情況高出14個百分點,而且受訪者越年輕,認知偏差越大。
  「現如今,美國高校中的女學生已經超過男學生,因此年輕男性很容易認為女性在社會各界的存在感很足。調查研究還顯示,如果一個人認為社會中已經存在性別平衡,那麼他/她更可能把票投給男性候選人。」尾野嘉邦表示。
  學者的調査外加德國與印度的民調為世界提出警告:人們不應該滿足於現如今女性領導人的數量。畢竟,一兩位女性政治領導人,很難顛覆一個國家積累了千百年的性別觀念,而選出女性領導者,也絕對不是女性參政障礙已經完全掃除的信號。
  那一天,一定會來
  34歲的肖恩•阮是一位美國洛杉磯的科技博主,在談到男性和女性的領導力時,他曾對當地媒體表示,「社會普遍認為男性領導者更有權威,雖然我知道這是錯的並希望它發生改變,但我們畢竟生活在這套系統裏。」
  肖恩認為,由於社會普遍不信任女性領導者,她們的工作勢必會受到負面影響,因此以結果為導向,他更傾向於在政治或商業領域中讓男性擔任領導角色。
  美國西北大學心理學教授愛麗絲•意格麗強調,與肖恩持類似觀點的人不在少數。「刻板印象認為,女性決策力或者權威性不夠,她們個子小,嗓門也沒男性那麼大,因此不像個領導。但誰規定領導必須是一個特定的樣子呢?」
  意格麗舉例,新西蘭總理傑辛達•阿德恩應對疫情的表現贏得了全球讚揚,德國前總理默克爾也幾度帶領歐盟走出危機,她們都不是性格強硬,只關注經濟或權力的政府首腦。「我們要改變的不是男性或女性,而是領導者的刻板印象。」
  除了社會文化方面需要改變,制度設計同樣必不可少。「沙發門」事件後,社會活動組織「歐洲社會」發文表示,隨著越來越多右翼政權相繼上臺,人們不能寄希望於各個國家自發推進性別議程。歐盟應該設立專門機構,定期組織各國髙層針對相關問題進行討論。
  還有專家指出,各個國家應該提供更加全面的福利專案,以便讓仍然承擔主要育兒任務的女性有更多機會參與社會事務。此外,雖然現在多數歐洲國家都存在「性別配額」確保女性在政壇中的最低名額,但是當前比例仍然較低,且還有12個國家沒有相關規定。
  1791年9月,在世界上第一份《女權宣言》中,奧蘭徳•德古熱希望人類有一天也能像自然界中的動物、植物和有機世界中的一切那樣,雌雄交融,共同合作,希望「男人不再是跪在女性面前的愛慕者,而是會自豪地與她們共用上帝的珍寶」。
  如果德古熱能夠看到如今越來越多女性來到政治權力最高位,想必會很欣慰,她也一定會繼續幻想一個更加平等的明天。那時,人們不會一鍵轉發「女性領導人『睡』到政府首腦位置」的帖子,男性政客不會理所當然認為女性領導人應該坐在側面的沙發上,我們也不會因為女性政治領袖是絕對少數而做特別企劃來紀念所謂的突破。
  因為有這些女性先驅的存在,我們有理由相信那一天一定會來。
  (劉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