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青年,賭場之外

  澳門,66.7萬人口。每年要為6000多個嬰兒的出生歡笑,也要為2000多個人的死亡流淚。
  從大三巴逛到媽祖廟,低矮的傳統建築遮擋不住遠處造型奇異的賭場酒店。每年,數以千萬計的陸客、菲傭和歐美遊客湧入澳門,地道的、國際的,連街邊的小診所也要主打「中西醫綜合問診」。
  而每到夜晚,霓虹燈照亮澳門的每一個角落,從傳統街巷到酒店賭場都散發出金色的光芒。
  白天黑夜的澳門閱盡繁華,空間是立體的,生活也是。但多元與繁華之下,似乎還隱藏著另一個窄小、單一的澳門。
  32.9平方公里的面積,小到失業人數和就業人數可以精確到個位,小到統計年鑒都比許多城市的更精確,小到每個生活在這裏的人,都能和你聊幾句博彩。
  而生於其間的澳門青年,即使在賭場之外,生活也無可避免的與賭場發生交集。
  他們始終要面對著一顆名為「低垂」的「果實」。似乎能坐享其成、又更像退無可退。很多人忘了問,在這裏,「低垂的果實」是否可口?「高懸的果實」又在何方?
  年輕人都去發牌了?
  「誰告訴你年輕人都去發撲克了?」
  在澳門,若是問起青年是不是都去賭場工作的問題,你多半會得到上面這樣的回答。
  佳心就在博企工作,但不是發牌。精緻的生活和朋友圈,處處體現出她與同齡女孩的不同。她出生於澳門,讀書時,便認為博彩行業有前景,高中畢業後就選擇讀酒店管理專業。
  美國實習回國後,佳心順利進入博企的銷售及市場部。與想像中的「荷官發牌」不同,平時,她要對酒店營運進行安排,也要分析酒店優勢和競爭力,還要根據市場客源需求,為企業發展制定規劃。
  這份工作薪資優渥,但內容並不簡單。
  只消和澳門青年泡上幾天,你就會從他們口中聽到「澳門四大」的概念。「四大」這不是上海高檔寫字樓裏的四大會計事務所,也不是中國影響和改變世界的四大發明,而是「澳門四大吃香職業」。
  其中排位第一並不是「賭場」,而是「公務員」。很多澳門家庭,即使父母都在賭場工作,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能打份「政府工」。原因不外乎這樣的工作高薪、穩定且體面。
  澳門公務員之難考,相比大陸更為尤甚,考中的比例就像「中彩票」,等待過程備受煎熬。有人從青年一直考到中年,不是試卷有多難,而是比例特別低。說到底,澳門不大,能提供的崗位畢竟有限。
  2012年12月2日,是澳門歷史上第一次公務員系統公職招考日,當時有1.4萬餘人報名,只為角逐128個公共部門職位。
  吃香職業中,排位第二的就是「教師」。一年2-3個月的帶薪休假,薪水高、福利好、受人尊重。《南都週刊》記者在澳門見到了33歲的初中老師王俊飛,面對記者的提問,他笑而不語,但轉頭還是謙虛地說,「你說教師職業好,作為老師,我確實無法否認。」
  排位第三的才輪到「博企」。但不要誤解,真正誘人的職位,並不是人們想像中賭場裏發撲克的荷官,而是賭場的管理層。
  查詢澳門統計暨普查局2019年最新發佈的數據,我們可以看到,博企管理人員和經理工資平均在5萬元以上。2019年第二季,澳門博彩業全職雇員有57840名,其中70%以上是包含荷官在內的博企文員,而屬於管理層或經理的,只占澳門博彩業全體雇員的5.4%。
  最後,還有一類職業也比較「吃香」,就是「律師」、「醫生」這種專業性更強、居民生活不可或缺的職業。不過澳門面積不大,行業也小,年輕人想做出點名氣,免不了要找到一個好師傅,再熬上不少個年頭,雖然「前景光明」,但開頭幾年的低薪往往使這些年輕人只能「延遲滿足」。
  看薪酬水準、看晉升管道、看社會地位,「四大吃香」職業是澳門年輕人理想的選擇。但若拋開晉升與社會地位,包括荷官、監幣、籌碼兌換員、帳房出納員在內的「博彩企業文員」,還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平均薪酬可以達到2.34萬元,遠高於澳門1.7萬元的總體月收入中位數,常為外人「津津樂道」。博企內部的一些奢侈品銷售人員,算上提成,一年甚至可以拿到百萬元以上的薪水。
  包括荷官在內的很多崗位,對於學歷、外語水準的要求不高,但只能由澳門人擔任。對澳門青年來說,因其唾手可得,所以又被稱為「低垂的果實」。
  但「低垂的果實」是不是「可口的果實」,答案難免見仁見智,從澳門青年不將其視為「四大吃香職業」這一點,就可見一些端倪。賭場文員工資雖高,但一輩子在賭桌前,無休止輪班的重複生活,足以令人生畏。
  進入大小娛樂中心可以看見,發牌的還是以形象較好的中年人為主。正如王俊飛老師所說:我不知道教師是不是青年「最好的出路」,但早年間就有一種說法,「賭場可以是最後的退路」。
  萬分之一的孤單
  「吃香職業」僧多粥少,「最後退路」我不想去。畢業後,面臨擇業的澳門青年,更多都會在「進路」和「退路」之間找尋其他工作。比如阿康。
  「阿康」是朋友和家人給的愛稱,就像每個叫做阿豪、阿明、阿興的澳門男孩,這麼喊比較親切、不會尷尬。與《南都週刊》記者約見的時間是晚上7點半,阿康今天下班早,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吃叉燒拉麵,而平時的這個時候,他正在銀行數錢。
  上班要穿的白襯衣還沒有換下來,阿康講起自己從「文學少年」變成「理財規劃師」的經過。
  2011年高中畢業,阿康對寫作和表達感興趣,但又覺得澳門沒有適合的學校和專業,心裏暗暗決定要去內地,到廈門大學讀廣告學。報考的時候,他向好哥們兒透露了心中的計畫,可能是描繪得太過誘人,哥們兒轉頭也報了廈門大學。
  那一年,廈門大學在澳門只招兩個人,結果出來,好哥們兒排第二,成了,阿康排第三,沒成。
  被哥們兒擠掉,阿康感覺好氣又好笑,左挑右選,看中了第一年在澳門招生的中國傳媒大學,最終還是從澳門來到北京。阿康講話精闢,笑點密集,段子撞上粵普更有奇妙的火花。大學寢室裏多是北方人,同學間相互逗著玩,阿康說一句,室友就學一句,只有福建的室友不學。
  2015年,同學們工作的工作,出國的出國,阿康沒有直接回澳門,而是選擇進入北京大學繼續深造。那些年,正值自媒體風起雲湧之時,從新聞時評到影視娛樂無所不包,阿康讀了這麼多書,正有意施展,於是和幾個朋友創刊自媒體,取名《延遲號外》。
  澳門的媒體不算太多,但內容多關乎娛樂和本土化資訊,調查性和研究性內容是個空白。《延遲號外》定位深度與評論,未必最快,但有思考,試圖以此在澳門試水推廣深度閱讀。
  阿康負責生產內容,從討論狗場去留、幼教改革到政治人物冰點討論,不少文章甚至得到了澳門立法會主席、議員和社團領袖的關注,內容一度從網路自媒體發展成為澳門線下紙刊。那幾年,阿康與合夥人想把專案真正做起來,他們寫好了專案書四處找合作,可一旦談到錢,對方總說,「再等等看。」
  等了三年半,沒有等到變現。原創的深度內容需要團隊每個人的全情投入,但他們卻沒有在澳門找到足夠的支持者。而在同一時期,不少靠娛樂起家的自媒體飛速壯大,最終被賭場收購。
  人不能靠著「6666」和「牛X」活著。畢業後,阿康開始找工作,《延遲號外》的更新最終停留在一篇《「號外」不再「延遲」,故事將更「地道」》的官宣上。
  阿康說,「我們都有理想,我花了三年,在研究生階段做了這樣一個實驗,縮短了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然後及時轉換了方向。」
  在澳門,銀行業就是好方向。人可以離開調查報導,但人不可以離開錢。
  回到澳門後,阿康花費不少精力考入了銀行,過上了理財規劃師朝九晚九的生活,薪資水準理想,晉升管道明確。阿康說,現在自己很少看書,「下班後,打開抖音刷點段子真的是大多數澳門人的選擇。」
  澳門就這麼大。當小眾事物遭遇了微縮城市,百分之一的概率乘以百分之一的範圍,剩下的就是萬分之一的孤單。
  不久之前,80、90後的朋友圈都刷起「2017年的你和2019年的你」,大家紛紛曬出自拍,展示自己兩年的「變化」或是「沒變化」。阿康一如既往地靠劍走偏鋒來玩幽默,他沒有曬照片,而是曬了自己朋友圈兩年的截圖。
  2017年的他,是「社會分層你將在第幾層」「施政報告你怎麼看」;2019年的他,是「300套絕版三元鈔票,您投資收藏的首選」。
  進退之間
  澳門,總被人冠以「微型社會」一類的稱謂。若你節假日前來遊玩,一定會被這裏的五光十色所打動。
  媽祖廟的香火氣比旁邊賣的葡撻味還要濃,遊人穿行於高架隧道和人行天橋。在下一個路口,你永遠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向上的臺階,還是向下的緩坡。
  但黑夜白天繁華多元的澳門,卻又掩蓋了一個單一的澳門,整個城市在博彩業之上野蠻生長,每個生活在這裏的人,似乎都能就「博彩」和你或深或淺地聊上兩句。
  而生於其間的青年,似乎能坐享其成、又更像退無可退。
  下午飯點,阿興說自己正在「混口飯吃」,但他不是在吃飯,他是在街邊賣紅豆燒。
  阿興的經歷,並不符合人們對小攤販的一般印象。大學時,他去葡萄牙學習法律,畢業後因為想陪家人一起生活,還是回到澳門。
  有了葡國法律留學的經驗,阿興在律所找到了一份工作,當時的想法是,「準備在自己的專業領域闖出一片天」。
  但現實似乎和他想像的不太一樣。他在律所工作了9個月,每個月只有8000元工資,並且絲毫沒有抬頭的意向。
  對應澳門50元一碗的火腿車仔面,6元一趟的公車,以及3000、4000元每月的單間房租,8000元的月薪真的不夠用。「如果還要拍拖?確實不敢想像。」
  若單純為了工資,身為澳門人的他完全可以去賭場工作。但一輩子在賭桌前,黑夜白晝顛倒,做著沒有晉升的重複工作,即使能拿到不錯的收入,這樣的生活也未免過於漫長。當然,他也可以打份別的工,但和在律所比,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阿興最終決定辭職,賣紅豆餅,起碼靠著自己的努力,有可能會賺錢。「等賺夠錢,可以再回頭做自己喜歡的職業。」他指的是律師。
  當經濟高度集中於博彩業時,對於不想進入其中的年輕人,好的選擇其實並不多。
  澳門統計暨普查局發佈的數據顯示,目前,賭桌前的荷官平均月薪可以達到2.34萬。而製造業月薪中位數1.15萬元,建築業1.5萬元、批發及零售1.3萬元、酒店及飲食業1.1萬元、不動產及工商服務1.0萬元、家務工作0.4萬元……
  不少澳門青年在大陸或國外學習軍事、通信、軟體等學科,畢業後為了找到符合本專業的工作,往往會選擇留在當地,因為澳門還沒能給他們施展拳腳的空間。
  近在手邊的果實,似乎把許多澳門青年釘在了一根恥辱柱上,即使是奮進者,也常被冠以「懶於上進」的標籤。逐漸已沒有人關心,在這樣的經濟結構和薪資序列下,對青年來說,「高懸的果實」到底在哪?
  現在,阿興每天晚上開店到21點,等準備完材料都已經快半夜,回到家常常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但第二天一定會爬起來繼續幹。
  衝破蓋子
  在澳門做初中老師的王俊飛告訴《南都週刊》記者,早些年,確實也有澳門人抱著讀書無用的觀點,想著不如畢業後去博企。讀了四年大學,又讀了三年研究生,他剛開始畢業找工作時,才發現當年高中畢業就去博企的同學都攢出房子的首付了,難免產生不平衡的心理。
  會有不平衡的心理麼?我們把這個問題拋給北大畢業的阿康,阿康笑說,「我天天這樣啊。」
  「那你會去博企麼?」阿康說,「好歹也讀了這麼多年書,自尊心很強的。」
  海風把澳門吹得格外乾燥,哪里的青年都有躁動。面對「低垂的果實」,會有人伸手去摘,但總有人不願取食。
  剛從客戶家外拍結束,回到工作室的Forda一頭紮進廁所,出來又趕緊去攝影棚裏看客戶的拍攝情況,看見記者坐在沙發上等她,她趕緊倒了兩杯水,再接一個電話。Forda目前和合夥人一起,經營著一家名為「小木馬」的兒童攝影工作室。
  「我的性格是閒不住的。」大學畢業後,不滿足於朝九晚五、定時定薪的工作,Forda決定和朋友做兒童攝影,創業也有衝動的成分,覺得喜歡就做來試一試,但開工作室並不是看上去的這麼順利。
  起初店裏沒有顧客,她還要在外面打一份工養這家小店,為此做了半年多的銷售。後來店裏漸漸有了顧客,但還沒有人手,她和合夥人兩個人,一個月要做50-100單的量,構思場景、道具購買、設計樣片、推廣宣傳、現場拍攝全部都要親力親為。
  如今,她對市場動向簡直「了若指掌」。「澳門每個月有400多名新生兒,接兒童攝影的影樓有6家,其中規模大一些的3家都在我們附近,還有一家是開了11年的老店,哪里新開了影樓?別家有哪些促銷?每天都不斷操心,基本會提前構思好兩個月後的拍攝場景和主題活動。」
  慢慢「磨」出來經驗,圈裏的媽媽口耳相傳,用了三年時間,他們從一間小小的樓上店發展到光亮正式的門面店,現在已經做成澳門最大的兒童影樓之一。
  11月的澳門開始有點冷了,Forda在店裏忙前忙後,帶著一股熱風,別人看了都覺得辛苦。她說,打工可能工資水準算做安逸,準時上班到點下班,每年也能出國旅行,但想再往上走就很難。
  那為什麼不去博彩行業呢?「因為不想啊。」Forda說,她想憑藉自己的能力和專業謀一份工作,而不是憑藉澳門人的身份證。
  澳門青年阮舒淇同樣關心現實,渴望改變。高中畢業後,她以高分考入澳門大學英文教育專業,並且經過層層選拔成為澳大「榮譽學院」的一員。
  不久前,阮舒淇參加了當時還是第五屆特首候選人的賀一誠的助選團。她對賀一誠提出的「五大構想」中的「夾心階層」住房問題尤其感興趣。澳門的公共房屋分為「社會房屋」和「經濟房屋」,現在越來越多的澳門年輕人處於既買不起「經屋」,又不符合「社屋」社會保障的空白地帶——如同夾心,不上,也不下。如何保障這些人的利益,是阮舒淇十分關注的話題。
  2019年十月,站在北京的澳門花車上,阮舒淇代表三萬四千名澳門大學生參與國慶閱兵。「調整自己,做好當下。」剛結束在澳門一所中學的實習,阮舒淇將來很可能會成為一名中學英文老師。但她其實還有更大的野心——成為一名教育界的領袖。
  澳門不大,可以選擇的東西不是很多。但也因為澳門不大,所以對於年輕人來說,也算是能闖出些機會。就像Forda所說,她很愛澳門,扎實努力,最後總能看見一些回報。
  (盛倩玉 張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