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眼中的鄧小平與胡耀邦

欽佩鄧小平:「極可尊敬的大英雄」

1981年7月18日上午,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福建廳接見査良鏰(金庸)。在中共領導人中,金庸最想見的就是鄧。「文革」時,鄧小平被打倒,金庸與人創辦並擔任主編的《明報》的報導、評論和其他文章,常常流露出不平。1966年9’月27日,頭條報導鄧受批判,10月22日,報道紅衛兵大字報公開指名要求劉、鄧下臺,25日報導劉、鄧被鬥達高潮。12月10日,金庸在《若審彭真,意在劉鄧》社評指出,「彭真早已被搞倒、搞垮了,公審只是一種『搞臭』行為。真正目的甚至不在搞臭彭真,而是公審彭真,意在劉、鄧。殺雞儆猴,叫那些『被蒙蔽的糊塗同志』趕快向左派投降,不可再附從劉、鄧派。」

《明報》以「鄧小平為友辯護」的標題轉載當年8月26日《井岡山廣東文藝戰報》的消息:「鄧小平也很『倡狂』,前些天他在中南海貼出大字報,說劉少奇不是反革命,要為他平反。」10月26日的《明報》「自由談」上刊登《我希望劉、鄧派獲勝》,這也是金庸的心願。

1973年4月13日,《明報》報道鄧小平復出的消息。次日發表社評《鄧小平又做副總理》。1976年,鄧再次下臺、挨批,《明報》大量報道,同情他的遭遇。

當年大陸批鄧很激烈的時候,金庸曾聽人說,鄧對批判自己的反應是:「聾子不怕天雷打,死狗不怕滾水淋。」

金庸曾在社評中為鄧小平鳴不平,說他被罷官「是政治局通過的決議,這是不符黨章與憲法的」。1977年7月6日,《明報》報導鄧小平將復出的消息。1977年7月25日,鄧復出不久,金庸稱譽鄧,「能幹而剛強、堅韌的性格,當然是不會改的」。7月中旬到下旬,他連續發表了《鄧系人齡任要職》、《剩、平位居第二》等社評:「鄧小平恢復了黨政軍的七個職務,而聲望之隆,更雜生平所未有……」

金庸在多篇社評中預測,「在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相信大陸上會有一段比較長的安定時期。」

1978年I2月,《明報月刊》推出「鄧小平與中國政局」專頁,共有五篇文章。1979年3月,又有「鄧小平訪美特輯。

金庸很欽佩鄧的硬骨頭,認為這樣剛強不屈的性格,就像是他武俠小說中的英雄人物:「單是剛強,當然不夠,……必須不顧自身的榮辱安危而堅持正確的主張,這才令人佩^。」他當面對鄧說:「我一直對你很是仰慕,今天能夠見到你,很感榮幸。」不是虛假的客套,而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因為金庸遲到了幾分鐘,鄧小平已在門口迎接金庸及其家人。金庸隨鄧從大門走進大廳時,鄧贊他的武俠小說好得很,我也很愛看,每天都看這麼幾頁!」他回答那沒有什麼價值,當作娛樂消遣吧!」鄧說:「講中國人的英雄豪傑,好得很啊!」鄧的女兒鄧楠告訴金庸:「我爸爸很喜歡看你的小說,每天晚上睡覺之前者晴幾頁。」在金庸聽來,鄧在隨後的談話之中,也不乏英雄豪氣。鄧說:「我右耳有點聾,請你坐在我左邊。」坐下之後,鄧說:「對査先生,是知名已久了。《明報》時常有獨特的見解,不過其中有一部分,是我們所不能同意的。」金庸回答:「是。有些看法並不相同。」

那天金庸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鄧只穿著白色的短袖夏威夷衫,對金庸說:「今年北京天氣很熱,你除了外衣吧。我是粗人,就穿這樣的衣服見客。咱們不用拘禮。」所以金庸把外衣脫下了。

談起不久前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上的人事變動,金庸說:「鄧副主席本來可以當主席,但你堅持自己不做,這樣不重個人的名位的事,在中國歷史上,以及世界歷史上,都是十分罕有的。這令人十分敬佩。」鄧回答:名氣嘛,已經有了,還要什麼更多的名?一切要看得遠些,看近了不好。

我身體還不錯,沒有什麼病,但畢竟年紀大了,現在每天只能工作八小時,再長了就會疲倦。……我們擔任領導的人,也不能太忙,往往越忙越壞事。

金庸說:「中國傳統政治哲學,是盼望國家領導人『清靜無為』。共產黨人當然不能『無為』,要『有為』。但領導人心境清靜一些、工作清靜一些,還是好的。」鄧回答:

擔任領導的人,不能出太多的主意。如果考慮沒有成熟,不斷有新的主意出來,往往要全國大亂。政治家主意太多是要壞事的。領導人寧靜和平,對國家有好處,對人民有好處。

你們《明報》要我當國家主席。當國家主席,資格嘛,不是沒有。不過我還想多活幾年,多為國家人民辦點事,一當國家主席,恐怕要縮短壽命。現在和中國建立外交關係的國家有120多個,每年有許多國家的元首到中國訪問,國家主席就要迎送、接待、設宴,這許多應酬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搞得多了就很累。

金庸說:「是的。許多年前,在『文革』時期,我寫過幾篇社評,希望周恩來總理節省精力,注重健康,例如施漢諾(西哈努克)到北京來,周總理總是去機場歡迎,舉^宴會,敬酒,就不大必要。」金庸在1972年8月19日的社評《人民第一 外賓第二》中稱,「周恩來已是70多歲的老人,雖然精力過人,但這樣的消耗體力和精力,長期如此,總會支持不住的。……不應當讓外國客人占去他太多的時間和精神。……他就是自己休息娛樂,什麼事都不做,也勝於日夜不休地接見外國客人。」

會談中客氣地問他:「査先生做新聞工作,接觸到的人很多,大家對我們有什麼意見?」他坦言:「主要的意見是,希望目前的政策能長期推行,不要改變。大家有些擔心,不要目前的政策執行了一段時期,將來忽然又變了。因為過去的變動實在太多,令人不能放心。」鄧表示:「那是對的。國內人民的主要意見也是這樣。」

一個是三落三起、飽經憂患的中共領導人,一個是20多年來常常執筆論政的報人』兩人的交談是坦誠的,不用外交辭令,沒有什麼轉彎抹角,儘管也有不同的意見。講到「文革」,鄧說中共過去犯了重大錯誤,現在我們自我批評,自己糾正錯誤。自己承認錯誤,糾正錯誤,是非常重要的事「『文革,之前,黨有很大威信,大家相信黨,聽黨的話,很守紀律。那時也搞經濟調整,下放2000多萬名青年下鄉,根本沒有問題……」但金庸卻不這樣認為:「我想這件事中,多多少少會有強迫的成分。黨雖然有威,卻未必令人敬服愛戴。最好用物質鼓勵、優惠條件等來使人心甘情願去做任何事。」不過他當面沒有說出來。

談話結束,鄧對金庸說:「以後可以時常回來,到處去看看,最好每年來一次。」又一直送到大廳外,站著又談了一會兒。

金庸是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單獨正式會見的第一位香港同胞,當晚中央電視臺的新聞節目播放了這一消息,新華社、中國新聞社都作了報導,世界各地的新聞媒體也都報導了這件事,港澳報紙更是作為頭條新聞進行報導,轟動一時。金庸說:「鄧小平說的話,我全部都贊成,發自內心的贊成。」

他根據記憶將那天的談話整理成文,以《中共中央副主席鄧小平的談話記錄》為題刊登在8月25日的《明報》及《明報月刊》9月號,《明報月刊》同期還發表了《中國之旅査良鏞先生訪問記》。記者問及金庸對鄧的主張與政策有什麼看法,他回答:

他重視實際,不相信教條,這應當是克服各種困難的關鍵。他的「白貓黑貓論」是眾所周知的。

記者問:你認為鄧小平目前所推行的政策,是解決中國各種問題的唯一―嗎?他回答:

這要從各種實際條件來看問題。第一,我相信中國大陸上目前沒有別的政治力量可以取代中共的領導地位。第二,我相信中國在幾十年內不可能實行西方式的民主,即使可能,也未必對國家人民有利。第三,我個人贊成中國實行開明的社會主義,總的來說,這比之香港式的完全放任的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極度貧富不均,更加公平合理。不過大陸上個人自由大大不夠,共產黨搞經濟缺乏效率,不能盡量解放人民的生產力,過去所積累的左傾思想與作風太嚴重。我個人贊成一步一步地不斷改革,不相信天翻地覆的大革命能解決問題。在這些具體條件之下,鄧小平的政策比之中共過去任何時期都好得多。比之蘇聯、波蘭、東德、北韓這些共產國家都好得多。我衷心盼望,依著目前這條道路走下去,……(中國終能)以中國人務實的方式,建設中國人自己的社會主義,使中國人民幸福而自由。

這是他與鄧唯一的一次單獨見面,鄧始終是他「真正崇拜的大英雄、大豪傑」。1992年,他在倫敦對蔣一樵說,「鄧小平雖是共產黨人,但卻從來不是教條主義者,且一向具有中國人的實用態度。」「鄧小平的為人,甚諳人情世故。所謂人情,無非是中國社會中各樣複雜的絲;世故,杯外種種曆的總結。」1997年,鄧去世,他回想當年鄧微微含笑、成竹在胸的表情,禁不住淚水渾擇而下,心中充滿了悲痛之情。他說:「鄧小平先生肯定是中國歷史上、世界歷史上一位偉大的人物。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位極可尊敬的大英雄、政治家,是中國歷史上罕有的偉人。」

在金庸眼中,鄧是「髙瞻遠矚、俯仰百世的大才」。鄧百年誕辰時,香港有人質疑、批評鄧的「治港遠見」。自23年前與鄧見面以來,金庸心中對鄧有一份深厚的感情,不自禁地崇拜、欽佩鄧,覺得有義務為鄧說明事實真相,證明鄧「見解的偉大」。他以讚賞的口吻說:「鄧小平先生在香港創『一國兩制』,涉及經濟及社會制度,規模非漢唐所及。而和平轉政,揖讓換朝,策劃周詳,垂之長久,前人了。」

追憶胡耀邦:「心潮澎湃不能休」

1984年9月26日,中、英兩國就香港前途問題,在北京草簽《中英聯合聲明》。兩個多星期後,金庸再次應邀訪問10月19日,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正在舉行,主持會議的胡耀邦抽空在中南海與金庸會面,在座的還有中央書記處書記胡啟立、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王兆國等。耀邦一見到他,便熱情地說:「很歡迎你到來!……香港的朋友們以前見過幾次,個別會見談話的你是第一位。」胡耀邦將55歲的胡啟立、42歲的王介紹給他。

胡耀邦主動說起最高權力交接的情況:「老同志總是要一步一步退下來,這是自然法則,不可抗拒。我們的接班問題,總是要一輩一輩上,一批一批退。中央常委六人,葉帥(葉劍英)身體不好,一年前就不管工作了。小平同志身體健康,頭腦清楚,一切大事由他掌握。但日常具體工作財做了。」

胡耀邦談到當天上午在民主黨派人士會上講的謝說:

若說哪一個人「無比英明」,我說言過其實。你說我們比較「開明」,可以。開明是開,開放是開,廣開言路是開,開誠佈公是開,開創局面也是開。英明還加上無比,就不那麼合適了。

胡接著說:「我們開創這個局面不外靠小平同志說的三條,一靠正確的政策,二靠集體,三靠有遠見,有長遠打算。要提拔年輕幹部,關心下一代。」

胡耀邦透露,「四人幫」還活著,每天看電視、看報紙,國慶日在電視上看了閱兵遊行。「江青看了電視,她說鄧小平那麼健康,真沒想到。她說我和鄧小平本來沒有什麼大的分歧,只是小問題上有分歧(眾大笑)。她是顧左右而言他。……華國鋒現在的待遇比我高,……我們總結了歷史經驗,對犯了錯誤的同志,生活纖不附氐,子女不受影響。」

金庸問:「海外人士擔心,推行藏富於民的政策,不可避免會發生有人錢多有人錢少,一部分人富,一部分人窮。社會上不免會有矛盾。中央對此有什麼考慮?」胡耀邦讓胡啟立作了回答之後又補充說:

這裏有一個引導的問題,也有政策問題,不著急。中國還有貧困地區,我們還給予補助和救濟。憲法規定,勞動力不是商品。可以付給一定的報酬,保持較好的待遇,但勞動力不能買賣,不能變成人身依附關係。這就根本不存在勞動力的剝削問題。「生產致富」與「剝削別人勞力」是兩回事。我們社會主義的經濟體系是不會受到衝擊的。

談話結束,胡耀邦說:「査先生明天不走吧?明天中午簡單廣播,後天早上可以拿到我們三中全會決議全文。歡迎你下次再來,全國沒有去過的地方,可以到處去看一看。」初次見面,胡耀邦坦率、熱誠、開朗的個性,給金庸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這次到北京,金庸還想看望羅孚。羅于1981年以「間諜罪」判刑當即假釋,安排在北京雙榆樹。他向接待他的中國圍棋協會主席、國家體委主任李夢華提出這個要求,被委婉拒絕了。

當年金庸與左派圈子交惡之後,老同事只有羅孕有膽量與他保持聯繫。艦方陣營滅敵國的年傾,仍維持了「人的交往」。以後,當羅家遇到困難時,他也伸出過友誼之手。

他對大陸充滿了美好的期待,I986年1月,《明報月刊》20周年,他在《丙丁之歲》一文中說:

中華民族在經歷了苦難的文化大革命之後,眼見正在逐步走上治平的正軌。希望在今明兩年之中奠定不易之基,從此興旺發達,永無變亂——「變」當然是要不斷地變,然而是越變越好,變而不亂。

胡耀邦是鄧小平之外,金庸最心儀的中共領導人。1987年1月16日,胡耀邦辭去總書記一職,只擔任中央政治局委員。消息傳到香港,金庸在《明報》上接連發表兩篇社評。兩年後,耀邦去世時,金庸再次執筆寫下充滿感情的社評《致力改革正直誠懇深得人心》:

然而中國成千上萬老百姓、尤其是知識份子,對他著實有一份敬愛和親厚的感情。與其說他是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和功績,因而使人愛戴,不如說由於他對開放和改革的熱誠與堅持,坦率性格之可親可愛,感動了千千萬萬中國普通人民的心。

……胡耀邦是成功的,他贏得了海內外無數中國人的感佩和敬仰。

金庸在4月22日的社評中說,『胡耀邦的作風和主張,令他成為青年人心目中的愛戴人物」。

1993年3月18日,金庸應國務院新聞辦、港澳辦、新華社香港分社的邀請,再次來到北京。第二天下午,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軍委主席江澤民在中南海與他見面時說:「我們年紀都差不多,也都是在勝利(作者注:指抗戰)前後和解放前上的大學,都經歷過民族和國家的艱危困苦,有許多思想感情是共通的。我讀你的政論文章,有些地方能起共鳴。」臨別時,江送了17本書給他,包括《浙江文化史》、《浙江地名簡志》、《浙江方志源流》、《浙江民俗研究》等,都與金庸的家鄉有關。其中有一本《兩浙軼事》,江澤民笑著說:「這裏面有一篇關於你中學時代的事,很有趣,說到你在中學時給訓導主任開除的經過。」此行金庸最大的感慨之一是,中國不再根據階級成分作為任用幹部的決定性條件,上大學、分配工作、婚姻、考核等許多方面,也已不再計入階級成分的因素。他想到自己的外交官之夢因家庭出身而破碎,認為一個人因出身不好而受歧視,終生不能與別人平等,那是最大的違反人權。而「中共取消階級成分制度,是十年來在人權問題上所作的最大改進,歐美國家對此全然贈瞭解」。

胡耀邦的音容笑貌長留在金庸的記憶當中。離京之後,金庸到山東東臨勸海的最尖端「天盡頭」遊覽,見到兩塊胡耀邦題字的碑,一塊是「天盡頭」三字,另一塊是「心潮澎湃」四字。風景管理處要他題字留念,他想起當年胡耀邦豪爽而毫無保留的談話,想起胡耀邦對國家所作的貢獻及正直的性格,寫下了這樣幾句話:

天盡頭,地盡頭,東望滄海水悠悠。追憶胡耀邦,心潮澎湃不能休。

(傅國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