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冰身後的兩樁恢復黨籍事件

聽到茅盾逝世和恢復黨籍的消息後,秦德君給鄧小平寫了一封信,也要求恢復黨籍。但鄧小平的親筆批示,也不能解決這個問題

1981年3月14日,沈雁冰(作家茅盾的原名)在病危中,致信中共中央:“親愛的同志們,我自知病將不起,在這最後的時刻,我的心向著你們。為了共產主義的理想,我追求和奮鬥了一生,我請求中央在我死後,以黨員的標準嚴格審查我一生的所作所為,功過是非。如蒙追認為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這將是我一生的最大榮耀。”

3月27日,沈雁冰在北京逝世。我以中共中央統戰部工作人員的身份,參加了“沈雁冰治喪辦公室”的工作。

“法理上不屬於國家領導人”

沈雁冰逝世後的第三天,我接到通知:中組部要看沈雁冰的檔案。我隨即到統戰部檔案室,借出了沈的檔案。內容很少,主要是些履歷表、自傳、鑒定之類的材料。當天下午,我將檔案送到了中組部,連收條、借據也沒有要。

沒想到,在我送去檔案的第二天,3月31日早上,就從廣播裏聽到消息:中共中央決定,根據沈雁冰同志的請求和他一生的表現,決定恢復他的中國共產黨黨籍,黨齡從1921年(沈雁冰1921年加入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算起。

當時統戰部的意見是,根據沈的意願,追認他為中共黨員。因而一些老同志聽了,有些驚異,有所議論。中聯部老領導、時任中紀委副書記的李一氓聽了廣播後,向有關人員打電話,表示沈可以重新入黨,可以追認為中共黨員,但不宜恢復上世紀20年代的黨籍。李是1925年入黨的老黨員,對沈雁冰、郭沫若都有較深瞭解。他的意見,可能代表了當時一些黨內資深老人的思想。

事後得知,是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決定恢復沈雁冰黨籍的。

“沈雁冰治喪辦公室”設在人民大會堂。開會時,有人傳達了胡耀邦的指示:對茅盾的治喪規格要與郭沫若等同。會後有人提出,郭沫若和茅盾地位相等,但職務不同,治喪規格不能等同。郭沫若是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屬於國家領導人,沈雁冰是全國政協副主席,在法理上不屬於國家領導人(依據當時的規定),不宜下半旗致哀。後來,這個意見被採納,沒有下半旗。

大約是4月9日,我接到胡耀邦辦公室的電話,問茅盾的悼詞是哪里起草的,統戰部參加沒有。我回答統戰部參加了,稿子主要是作家協會、文化部寫的。對方又問,“殫思竭慮”的“殫”如何發音?如何解釋?語出自何典?我作了簡要解釋,但出自何典說不清。對方說:耀邦同志說,文章要通俗,少用群眾看不懂的詞。

這個電話雖然過去了30多年,但我一直記憶猶新。耀邦那種不恥下問、求知若渴的精神,令我終生難忘。

4月11日,沈雁冰的追悼會在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鄧小平主持,胡耀邦致悼詞。悼詞對沈作了極高的評價:“沈雁冰同志是我國現代進步文化的先驅者,偉大的革命文學家和中國共產黨最早的黨員之一他同魯迅、郭沫若一起,為我國革命文藝和文化運動奠定了基礎。”

萬沒有想到,就在8年之後的同一個季節,我又進了設在人民大會堂的“胡耀邦同志治喪辦公室”。追悼大會那天,我早早來到停放耀邦遺體的地方。遺體安放好後,我第一個站到了遺體邊,真是零距離的接觸。我多麼想傾訴對他的無限尊重、敬仰之情,同時我還想對他的“性情衝動、事必躬親”進一言。其中,就包括我對沈雁冰黨籍處理問題的一些看法。遺憾的是,永遠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有人也要求恢復黨籍

沈雁冰的恢復黨籍,引起了另一位老人、192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秦德君女士的強烈反應。

秦德君不是等閒之輩,是中國革命史上為數不多的“女強人”。1923年,她由鄧中夏介紹,進入南京東南大學學習,並參加了共產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期間,她從事統戰、情報工作,上海解放前夕被國民黨法庭判處死刑,因解放軍進軍神速而得救。

秦德君天生麗質,而又思想解放,富於感情。她的生活經歷極具戲劇性,從1920年到1950年先後與五個男人結婚、同居。她曾在日本與茅盾墜入愛河,分手後服藥自殺未遂。

聽到茅盾逝世和恢復黨籍的消息後,秦德君給鄧小平寫了一封信,要求與茅盾一樣,恢復她1923年的中共黨籍。

鄧小平對她的信作了批示,大意是:她1925年時是中共黨員,以後的情況不瞭解。

當年在西安馮玉祥部隊時,秦德君是婦女協進會會長、女子宣傳隊隊長,又是政治部副部長劉伯堅的情人。鄧小平是西安中山軍事學校的政治教員,屬劉伯堅領導,他和秦德君又都是四川人,所以對她有深刻印象。他曾評價秦德君:“我們是老戰友,她工作有辦法,肯幹。”後來,在鄧小平的關心下,秦德君於1997年搬進了新建的北京木樨地22號樓(部長樓)。此為後話。

不過,鄧小平的批示,只證明秦德君1925年是中共黨員。要恢復黨籍,就得審查“以後的情況”。所以,這個親筆批示,也不能解決秦德君恢復黨籍的問題。

但有鄧小平的親筆批示,誰敢怠慢?我們馬上查閱有關檔案、資料,包括她以往寫的自傳,還有對沈雁冰的“檢舉揭發”——多是舊愛新怨的訴說。中共中央統戰部根據這些材料,決定不恢復其黨籍,她可以申請重新入黨。

1981年9月2日,統戰部一位副部長邀請秦德君談話,我陪同接待。

年過80的秦德君,身板硬朗,但因文革時留下的創傷,行走有些不便。她走進會議室,與我們微微點頭,算是打招呼了,然後往沙發上一坐,繃著的臉上透露出一股煞氣,好像是來吵架的。我內心有些驚懼,感到她不是個“善茬兒”。

秦德君剛落座便開口說:“叫我來談什麼呀?”副部長非常謙恭地說:“請您來,談談您致信中央領導要求恢復早期黨籍的問題。”

秦說,這個問題拖了幾十年。

秦德君講的故事

國共合作破裂後,我到上海找黨的關係,住在陳望道(1920年加入上海共產主義小組)家裏,求他幫我辦理組織手續去蘇聯留學。陳望道說,吳庶五(陳望道的前妻,也是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成員)在日本研究繪畫,你先到日本進學校,爭取“庚子賠款”中的留學生經費,每月70元。日本也有中共組織,可以在那裏接上關係。並說,沈雁冰也想去日本,正在找同伴,你們可以同路。我同意了。   第二天,沈雁冰來到陳家找我。他穿著深灰色的長袍,手裏拿把紙扇,瘦瘦的個頭,兩片八字鬍子,像個算命先生。我給他錢,請他代買船票。他接過錢,放在鼻尖上嗅嗅,笑眯眯地說:“好香,好香!”他給我的名片才真香,他身上常灑香水。

1928年7月,我們離開上海去日本。他化名“方保宗”,我化名“徐舫”,搭日本的小商船,只有我一個女客。他常約我到艙外,憑欄眺望,談他的著作、身世和不幸的婚姻,說他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訂的娃娃親,妻子比他大,小腳,脾氣大,他很痛苦。

他比我大10歲,但叫我阿姐,把我的一盒名片一張一張丟進大海,丟一張,喊一聲:“秦德君跳海了!”表現得那麼快活、調皮,我叫他小淘氣。

他在東京窮困潦倒,沒有職業,沒有錢,小說又受到批判,覺得沒有出路。我和吳庶五極力勸慰他。在我們的鼓勵下,他才重新拿起筆。他的翻身,靠了一部小說《虹》。《虹》的主角梅女士的原型是我的朋友胡蘭畦,故事是我講給他聽的。他很感謝我,說“《從牯嶺到東京》裏的北歐命運女神就是阿姐你”。

我去日本,是想從那裏找關係去蘇聯。可是後來,沈雁冰不斷地鬧病,牙痛、心口痛、肚子痛,我百般照顧他,就這樣耽誤下來。蘇聯沒有去成,而把黨籍丟了!這個賬就是要算在他身上!

秦德君一口氣說了近一個小時,越說越激動,副部長插不上話,指指茶杯:“您別急,喝口水,慢慢說。”

她端起杯子,大口喝了幾口水,稍一定神,又繼續說。

現在外面有人寫文章,說我看上茅盾是名人,瘋狂地追求他。那不是事實。但頻繁接觸後我愛上了他,離不開他,這是事實。

回到上海後,茅盾原來的妻子孔德祉常來哭鬧,他母親堅決要他跟孔和好,他又是個有名的孝子。上海小報上也出現一些罵我的文章。在這種情況下,我試探性地提出分手。他開始不同意,後又說,暫時分手也罷。他要求同我訂四年之約,他以四年來寫作,將稿費支付離婚費,我倆再圖百年之好。經他再三再四的懇求,我同意了。隨後,茅盾送我到醫院,做人工流產。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又被扼殺了。

我出院回到楊賢江(共產黨員,和茅盾一起在上海做過編輯)家的三樓,人去樓空,欲哭無淚。轉身下樓去找楊賢江,他沉默很久,慨然歎氣說:“‘北歐女神’上當啦!四•一二政變之後,黨的工作轉入地下,沈雁冰以‘茅盾’為筆名,發表三部曲,遭到上海進步人士的批判,待不下去,才去日本的。他已經脫離了組織。”

這真是個晴天霹靂!我一直以為他是共產黨員,同他在一起,也算有了組織聯繫。政治生命斷送了,愛情也被狗吃了,我回到房間一口吃下200片安眠藥。這是1930年8月的事。當我醒來時,已在紅十字醫院住了一個星期

說到這裏秦德君停了停,咬了咬牙。房間裏似有一種“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氣氛。

“我是不接受追認的”

秦德君滔滔不絕地講了兩個多小時,眼看到中午了,她再說也是重複的話了。這時副部長接過了話茬。

“秦德君同志,您早年參加革命活動,跟著黨革命幾十年。你剛才談的可不可以分為幾個問題。一是關於您個人對沈雁冰同志的意見。這個問題,您寫回憶錄也好,發表評論也好,您有您自己的權利。今天談話的重點是你向中央領導同志寫信,要求恢復黨籍的問題。我們對您的信作了研究,認為您離開黨的時間較長,要恢復20年代到現在的黨的關係,缺乏根據,不好處理。”

秦問:“為什麼沈雁冰能恢復,我跟他走的就不能恢復?”副部長說:“這要看個人的歷史。沈的黨籍問題是中共中央決定的,不是統戰部或哪個黨委決定的。”

秦說:“你乾脆說,就是不行,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