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省委大院裏的那些秘密

當我真正需要重新審視這個院子的時候,它變得陌生起來。

這是一個省委大院,七棟樓,住著14戶人家,全部是省級領導,有已退休的,有尚在位的。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住個三四百平米的房子,當真算是豪宅了。

兒時,母親為了不讓我有優越感,一直告訴我,“這房子是姥姥、姥爺的,我們自己沒有房子。”日子久了,非但沒有優越感,反倒生出一種寄人籬下的自卑。

小時候,每天清晨,幾個花白頭髮的老人會在院裏健步,彼此碰面了打個招呼,寒暄幾句,關係好的便一起繼續散步。而現在,20多年後,只能很偶然地遇到某一位老爺爺或是奶奶,陪在他們身邊散步的,也換成了保姆或是子女。

老人們的相繼辭世,讓這個院子變得格外冷清。他們的第三代,我們這些曾經在院裏打鬧嬉戲的小屁孩,如今也已離開了大院,甚至離開了這座城市。

簡陋的“豪宅”

院子其實還是那個院子。

厚厚的大鐵門從我記事開始,就一直緊閉著,向外面宣告著這個院子的權威。一側的小鐵門上,有個巴掌大的小洞。晚上若是碰上陌生人敲門,站崗的警衛會小心地打開小洞,仔細地把來者打量一番,問你找誰,再要求對方去打電話登記。也因此,我的同學、父母的同事和朋友,很多人輕易不願意來串門,會有“被侮辱和被懷疑”的感覺——若干年後,因學業離家的我,同樣被這樣“審問”過。

正對著大門的是服務樓,裏面有水工、木工、電工等工作人員,這個大院的後勤工作全部由他們打理。記得在我小時候,服務樓一個負責人曾經屢次教育我和我的同學不要摘花、不要亂打亂鬧。那個老頭,我至今能記起他的模樣。

進院後往北走,再拐一個彎,是一條長100來米的水泥路,兩旁是些二層小樓。磚砌結構,紅色的樓身,由於修建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後,因此格外結實。每個小院和路之間,有花壇和圍牆隔開。

自家的院子裏種滿了西紅柿、黃瓜等蔬菜,牆上爬著扁豆角,緊挨著圍牆的是棵香椿樹。每到收穫季節,我要做的就是在姥爺的指揮下,爬到牆頭上摘香椿和豆角。姥爺拿著筐,仰著頭看著我。

現在回想起來,“豪宅”裏面當真簡陋得很:一條二三十米的走廊,連通客廳與廚房,潮濕昏暗;燈泡一般都不帶燈罩,光暈昏黃柔潤;不少傢具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公家配置的,時間久了,也就和人一樣生老病死。椅子稍一動就咯吱作響,抽屜打開就關不上,玻璃板碎了,就用膠布粘接,膠布失效後,一股餿味。

地下室和防空洞上的小山包,是我兒時常去的地方。

地下室一家一個,冬暖夏涼。暑假有同學來的時候,我們會躲到下麵玩過家家——至今,我仍沒能找到一處更好的避暑勝地。地下室裏有個小鐵門,據說整個院子在地下都是通著的。

防空洞基本上都是大門緊閉,門上貼著毛主席語錄,字跡早已變得模糊,帶著歷史的陳舊和滄桑。記得當時開著的防空洞,只有警衛排門前的,裏面擺著檯球和乒乓球台。

警衛排是這個院子裏變化最大的地方。一撥一撥的新兵調過來,新來的人總會想著法地給自己的空間裏添些小情趣。他們自製著小桌子小椅子,把黑板報辦得有聲有色。他們的飯前歌,恐怕也是這個院子裏最嘹亮的聲音了。

母親至今仍會說起我兒時做過的一件壞事:那一次,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我和一個男孩一起犯壞,把警衛叔叔們晾著的鞋盡數扔到了地窖裏。那個地窖,我們從來沒有進去過,只知道很黑很髒,可能有垃圾,甚至糞便。這個沒有技術含量的惡作劇當場被抓獲。聽到消息的母親急了,連拉帶拽地把我和那個男孩叫了出來。夜色下,她打著手電筒,讓我們鑽到地窖裏把鞋一隻一隻地撿上來,然後蹲在菜地邊的水龍頭前挨個刷乾淨……

這就是我兒時所受的教育,現在看來近乎苛刻。

“又誰去世了?”

大部分時候,院裏安靜得像個大村莊,早上能聽見公雞打鳴。由於樹多,總有成群的喜鵲呼啦啦地落在地裏,啄著鐵皮排水管,嘰嘰喳喳個沒完,發出空洞的回聲。

院裏的人際關係總歸有些微妙的。獨門獨戶讓各家之間極少走動,除非是關係很好的人家。之後一些政治上的爭鬥,也增加了彼此間的隔閡,比如個別人連散步都會局限在自己小院裏,不到50米的距離,走來走去,不願出來見人。

很多年之後,這些隔閡隨著他們的離去而消散。

我的姥爺在1997年去世,是我記憶中院裏第二個去世的老人。之後,不少爺爺奶奶們相繼離世。

記得當時我上高中,住校,每週回家一次。

某個週末回家時,看到院子裏停滿了車。進門後,我問母親出了什麼事,她告訴我,一個爺爺去世了。

幾周後的週末再次回家,看到了幾乎同樣的場景——幾十輛車整整齊齊地在院裏縱向排開。一進門,我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又誰去世了?”

不斷傳來某個爺爺或奶奶辭世的消息,讓大院變得愈發蕭索,放置在院裏的健身器械上,塵土也日漸積厚。

逢年過節,大院門口都會掛上兩個碩大的燈籠,服務樓門前佈置得花團錦簇。路燈上,亦會被掛上一串小紅燈籠。2008年春節,我和母親在院裏散步,夜色濃黑,周遭寂靜,加上那一連串紅燈籠,看上去多少有些詭異。

“等我死了你們再拆吧”

2003年住房改革,家裏人湊了湊錢,把“豪宅”買了下來。按照姥爺的級別,房子面積應為200多平米,超出的100多平米,就按當時的市場價來算。這一年,姥姥也去世了。

2010年前後,我和父母搬出了大院。母親一向不喜歡這個院子,總覺得太過冷清,少了人氣。搬走後,我極少再回去。

前兩年,院子開始拆了。

下發到每家的宣傳材料說,這些住房結構簡陋,配套設施老化陳舊,且容積率低,土地浪費嚴重。此外,由於省級幹部住房不足,需要在原有的土地上建高層。

有的爺爺不願意搬走,“等我死了你們再拆吧”。

於是,院子只拆了一半。大鐵門還在,警衛排也還沒撤。

一年前,我再次回到大院。由於長期無人打掃,傢具上蒙著厚厚的土,院裏的果樹盡數凋零,雜草叢生。旁邊新蓋的高層悲憫地俯瞰著這個院子——它終會消失的,連同那些曾經的輝煌與紛爭。

(方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