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經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史達林、毛澤東、周恩來、陳雲等領袖人物的”論文藝”的選編書籍中，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10月出版的《鄧小平論文藝》問題最大。

該書編者（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局）在《編後記》裏特意解釋說，這本書是1987年夏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鬥爭時編成的，”八月編成，經我部領導審閱後，十月鉛印送審本，送中央領導審核。””12月初，傳下話來，說鄧小平同志從政治上講文藝講得多，從藝術上講文藝的講得少，這本書不出了。”及至”黨的十三屆四中全會確立了以江澤民同志為核心的中央領導，標誌著制止動亂和平息反革命暴亂的決定性勝利。我們的心情為之振奮，於是又想起了《鄧小平論文藝》一書，增補了最近的一篇講話和幾段論述。經領導批示同意，這本書終於得以出版了”。編者嚴正指出：”近年來，許多人鼓吹所謂’回到文學自身'”，”由動亂發展到反革命暴亂的過程中，那些呼喊’回到文學自身’喊得最響的人們，有許多不就是在那裏搞他們的政治嗎？”最後厲聲反問道：”從政治上講文藝難道就不對嗎？”

政治家”從政治上講文藝”順理成章，十分正常，問題在於政治觀點與文藝觀點在小平同志筆下如何融會貫通，而不是集政治語錄和文藝語錄兩大塊讓讀者自己去組合。

編者只講對還是不對，回避了到底多還是不多，特別是”完整地理解”還是並非”完整地理解”的大問題。

編者之所以”從政治上講文藝”選得多，是因為要在選編中體現”小平同志關於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總體構想、關於四化建設、關於新時期社會矛盾的估量和分析、關於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和改革開放搞活、關於反對錯誤傾向等等，（所以，）關於建設精神文明、思想戰線問題、知識份子等，則盡可能收入了”。——呀，這無異於攢自行車似的攢了一部”論文藝”，實則一部從論政治、論社會、論思想一直到論文藝的極其龐大的言論集成。姑且不論這種編法的準確性、完整性需要多高的理論政策修養，單就如何理解和處理政治與文藝、政策與文藝的正常關係就是一番極嚴格的資質驗證了。

編者一番增補之後，全文收錄了出版前4個月即6月9日鄧小平對戒嚴部隊所做的重要講話，講話中重申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制定的路線方針政策依然正確，特別強調繼續執行黨的十三大制定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並沒有錯，”膽子要大一些”，”堅定不移地幹下去”，”絕不能重複回到過去那樣，把經濟搞得死死的。”鄧小平這裏難道不是講政治問題嗎？《鄧小平論文藝》的編者卻一仍慣例，按”1987年夏天”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鬥爭時編就的體例交付印行，當然成問題了！

《鄧小平論文藝》的編者一門心思突出政治，卻忘記了鄧小平諄諄教導的最大的政治——黨的總路線和總政策。毛澤東說：我黨制定了總路線、總政策，也制定了黨的具體路線和具體政策，假若只記住黨的具體路線和具體政策而忘記了黨的總路線和總政策，那就要犯”左”傾或右傾的錯誤。所以，人們面對《鄧小平論文藝》這本書時，難怪有一種感覺，好像中國僅僅出現了一場”風波”、僅僅實行”戒嚴”和”平暴”，僅此而已；又好像面對著難以保持一致的兩個形象、兩種思想：一種是鄧小平的文藝思想，一種是《鄧小平論文藝》的編者所詮釋的鄧小平的文藝思想，到底是”完整地理解”，還是”我注六經”，抑或是”六經注我”？

鄧小平南巡講話，涉及黨的總路線、總政策等一系列重大原則問題，且諄諄告誡，說明”完整地理解”並非易事。如果按《鄧小平論文藝》一書編輯的體例要求，那麼，猶如一夜春風起、局勢大為改觀的”南巡講話”，理應全文輯錄入冊，正像”全篇收入”在接見首都戒嚴部隊軍以上幹部時的重要講話一樣，做一番修正和補訂，然而，沒有！

《鄧小平論文藝》的重心是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指明眼下文藝的政治方向，充其量，只能算作以”論文藝”為切入點”突出”編者自己所理解的”政治”讀本。

果不其然，《鄧小平論文藝》出版後，文藝界效仿延安整風時期的”幹部必讀”，發給幾乎人手一冊，緊接著，擴大發行，大肆宣傳，宣傳部門下文要求全民都來學習，不但用以指導文藝，更要用它引領政治——把黨的政治僅限於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

1990年3月2日《人民日報》報導：《鄧小平論党的建設》《鄧小平文選》《鄧小平論文藝》已經翻譯成各種少數民族文字出版，號召各族人民進一步搞好學習。1991年3月1日，中宣部、文化部、廣播電影電視部印發《關於當前繁榮文藝創作的意見》的通知，通知指出：”各級黨的宣傳部門和政府文化部門、廣播影視部門、文藝團體，要組織和幫助文藝評論家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學習馬列文論、毛澤東文藝論著和作為毛澤東文藝思想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繼承和發展的《鄧小平論文藝》。”

文革期間流行過這樣一句話：”不怕馬克思的唯物論，就怕造反派的辯證法。”

更奇怪的是，時代已經進入21世紀，中央教育部竟然一而再地下發檔動員千千萬萬學子們學好這本教材（《編後記》提示說它是”極好的教材”），而這時，另一本比較靠譜的”論文藝”早已出版。

它就是將近10年後出版的《鄧小平論文學藝術》。

這樣，我們就有了兩種《鄧小平論文藝》，一本是1989年10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局編選的《鄧小平論文藝》，一本是1998年11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編選的《鄧小平論文學藝術》。

這本書不是那本書。

不是常說《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的祝詞》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繼續和發展嗎？那麼，鄧小平的文藝思想正是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繼續和發展，因此，編選出版《鄧小平論文學藝術》如同編選出版《毛澤東論文藝》一樣，十分必要，何況那一本《鄧小平論文藝》問題太大。

《鄧小平論文學藝術》來得晚了，但畢竟來了。

該書由”相互聯繫的基本觀點”構成”理論體系”，將鄧小平的文藝思想分成6個部分，包括黨的文藝方針、路線、政策，社會效益，藝術家的靈魂，党的領導與文藝，等等，分法合理，對於完整地、科學地理解和學習一位偉大的政治家兼改革開放總設計師的文藝理論不無幫助。

該書以”文藝不從屬於政治，但不可能脫離政治”為指標，闡明鄧小平關於文藝與政治的關係問題的論述，忠於原意，這是負責任的。

該書著眼於“文藝”，立足於社會主義，取材不離題，編排成體系，是一本名副其實的“文藝”選本。

該書的附錄《重要文獻》，將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鄧小平的《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的祝詞》、江澤民的《在中國文聯第六豕全國代表大會、中國作協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講話》作為三代黨的領導人關於文學藝術的綱領性的文獻連綴成集，增強了黨的社會主義文藝理論從誕生到繼承的歷史連續性。

然而，十分奇怪，2000年10月26日通過的《高等學校中文系本科生專業閱讀書目》中，依然列有那本《鄧小平論文藝》！更奇怪的是，時至今日——2007年4月23日“世界讀書日”，教育部高等教育司指定《大學生必讀書目100本》，書目中仍舊列有《鄧小平論文藝》，即：“18.《鄧小平論文藝》，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局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

時代已經進人21世紀，該書出版已經18年，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已經成型，《鄧小平論文學藝術》早已出版，教育部這樣的行動，到底要把新時代的熱血青年引向何方？

1992年初稿  2007年定稿

【2014年11月贅言】

說實在的，寫這篇文章我很有顧慮：怎麼連鄧小平的語錄都敢質疑呢？其實，我質疑的不是鄧小平語錄，而是某某人為反自由化，六經注我，代本局、本部所編纂的鄧小乎文藝語錄。

1990年7月5日，由徐惟誠主持召開的中宣部通氣會上，王忍之傳達7月3日中央宣傳領導小組會上李瑞環關於《中國文化報》“6‧24語錄事件”（始作俑者同於編選《鄧小平論文藝》的發起人和執筆者）的講話。根據下發的記錄稿稱，會上，李瑞環說：“摘錄沒有完整、準確地反映中央關於意識形態工作的論述，連小平同志四次文代會上的祝詞這一綱領性的講話都沒有摘，而且把中央其他領導同志的論述排除在外，違背編選中央領導人言論的規定中的第三條和第五條。……會有人認為中央領導核心有問題，效果很壞。”會議的最後徐惟誠講話，重申道：“上半年小平同志還講，現在到處出‘小平同志論這個’，‘小平同志論那個’，這不好，不準確。”

“‘小平同志論這個’，‘小平同志論那個’，這不好，不準確。”足以見編選“鄧論”之嚴肅、完整、準確和政治責任感，《鄧小平論文藝》悖逆於這一精神。好在《鄧小平論文學藝術》取而代之。如是之故，恕我直言，學魯迅，好處說好，壞處說壞。

（閻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