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華:40歲的分水嶺

沈志華的父母都是「老革命」,他自己做過海軍航空兵地勤,在發電廠修過磨煤機,在社科院讀研時惹了官非,下海後人稱「中國第一號黃金販子」;40歲時,他想停了生意去弄歷史。

如果人生有四季,40歲前沈志華的人生,多數時候嚴酷如冬天。

作為享有盛名的歷史學者,沈志華從不諱言個人的歷史。他也是芸芸眾生的一員,曾被命運之手扼住咽喉。而幸運的是,他趕上時代浪潮上的小舟,使得40歲後的人生,有了另外一個面貌。

—波未平

沈志華40歲前的經歷,相當具有傳奇色彩:兩次人獄、下海後人稱「中國第一號黃金販子」……而褪去這層「傳奇」的外殼,人們往往要感慨命運加諸沈志華身上的種種波折。但無論命運如何捉弄,沈志華最終還是回到了心願的起點——這是他40歲後的事情了。

沈志牮的父母都是「老革命」。「我父親1937年就到延安了,我母親是西安人,西安事變時,參加了救亡運動,事變過後也到了延安。」沈志華的父母到北京後都在公安部工作,後來母親到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父親到了勞改局——這個家庭背景,曰後既給他帶來了「成分」的隱憂,也賦予了他一定的「好運」。

沈志華1968年參軍,做的是海軍航空兵地勤。當兵的第二年,沈志華19歲,已經是師裏的機械師,任務重,責任大,因為飛機失事首先要負責的就是機械師。那會兒部隊領導對他十分信任。

1971年,沈志華忽然在上級宣佈復員軍人名單時,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簡直是晴天霹靂」。回到北京,沈志華進了石景山發電廠每天鬱鬱寡歡。經過父親的一番開導,沈志牮打起精神,開始自學數理化,白天上班,晚上復習,復習完初中的數理化再自學高中的課程。趕上1973年招考,沈志華報考清華大學,在京津唐電力系統考了第一名,連清華大學的老師都來工廠裏找過他。然而,這一年東三省那邊忽然出了個「白卷英雄」張鐵生,導致氣氛大變,錄取名單整個反了過來,沈志華成了最後一名,工廠開大會還批評他走「白專道路」,「學英語是崇洋媚外」!

沈志華回憶,「最後廠裏送了一位4門功課加一塊兒15分的起重工去清華「我氣壞了,一把火把數理化書和做過的習題全燒了!改學社會科學,學馬克思列寧主義!我想整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在這之前,他對政治毫無興趣。

1976年沈志華代表工廠參加廣交會,忽然接到電報「立即回京」,他剛一到北京就被抓了起來。當時社會上有著各種小道消息、傳言滿天飛,沈志華也跟著說過,結果只有他被扣上了罪名。1977年高考由於政審不合格,也沒能報上名。不過,這之後在一個自殺的北京市局長的私人檔案櫃裏,找到了「沈志華卷宗」,才得以平反。

沈志華每天堅持在8小時工作、1小時政治學習之外,再學習4個小時。「我的工作是修理磨煤機,非常累,非常髒。煤粉是88微米一個顆粒,88微米什麼概念?比白麵還要細,所以每天你不管穿幾層衣裳,它都能滲到皮膚裏去。每天回到家裏,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吐黑痰。都到這份上了……」

一波又起

1978年,中央機關及直屬單位公開招考,沈志華同時考上了新華社和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日報》頭版大幅報導他自學成才的故事。父親說^‘志華,新華社你就別去了,還是去社科院老老實實做點兒學問吧。」

社科院雖然考進去了,但只能算資料員,沒有學歷是不能搞研究的。沈志華乾脆報考了研究生,考的時候要求有文章,沈志華把自己一直思考的問題梳理出來,寫了《社會主義社會的科學概論及其他》,考察了馬克思到列寧的「社會主義」。70年代末思想解放,批判「兩個凡是」,這篇文章被好幾家雜誌轉載。

讀研究生期間,沈志華先後在《社會科學戰線》《世界歷史>)《世界史研究動態》發表了多篇論文。這期間他十分關注現代史和蘇聯「新經濟政策」,《人民曰報》也轉載過一些文章。

1982年,沈志華完成了碩士學位論文《新經濟政策與蘇維埃俄國向社會主義過渡》。離畢業論文答辯還有16天,「夜裏十點多,家裏來了大批員警,直接就給銬走了。我正在床上和孩子玩呢!」

原來,沈志華和一個在外語學院教書的美國博士生有過幾次接觸。這名美國人被認定是中央情報局的人,後來查清此人並非特務,限令48小時離境。而沈志華最後還是因「洩露國家重大機密」,被判刑兩年。

沈志華在獄所裏並不覺得「度日如年」,反倒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因為在監獄裏資訊非常閉塞,沒有任何事情干擾,「一天到晚你腦子想的就是你眼前的這個事。我想的就是我這本書。所以你看,我不到一年就寫了一本書」,這本書叫《歷史的啟示》,講的是1920年代蘇聯的社會主義建設和探索。

「又有錢又有病」

「我的一個朋友章百家(編者注:中央黨史研究室原副主任)說,在中國做學問有兩種人:要不有錢——做學問既花時間收入又少,沒錢不行;要不就有病,腦門子裏一天到晚就想弄這個,喝糠吃菜他願意。,他說,老沈,你又有錢又有病,天生就是弄歷史的料,

他感慨,多虧了後來的「改革開放」給了他一條生路。剛出獄那會兒,他還推過一車梨到大柵欄賣,結果半天就回家了,「實在是不好意思開口吆喝啊」。南下深圳,他還做了一陣子進出口貿易。回到北京,又給華夏出版社審稿子。到了1988年底,眼睛不好了,他來到廣州,開始了黃金生意。

黃金買賣是有嚴格管制的,沈志華做的是遵紀守法的生意。憑藉態度和人脈,他很快就在北京打開了管道,拿到了合法批文。「我沒走什麼歪道,我也幹不來這個。

就是人家負責管事的人認可我。我每月幾次飛北京進貨,每次背個30幾塊,一塊25公斤,那一年我一人做了半噸黃金。那個時候黃金界都知道我,沈志華,中國頭一號黃金販子,每天在飛機上來回背黃金。」

「我從一開始就想好了,只要賺到一筆夠我後半輩子不愁吃喝、夠買檔案、夠坐飛機去世界各地開會的錢,我就停了生意。」沈志華一邊做生意,一邊還翻譯了《匈牙利人民民主制度》。這時候他已經賺了不少,「反正有幾十萬,我就覺得足夠了,自己搞個研究所,能花多少錢?而且正好1990年那年我40歲了,我想不能再幹了,再幹就掉錢眼兒裏出不來了」。

「回到北京,我又賺了一把,這次更多。我做了一套文白對照的《資治通鑒》,很成功。」「發行的時候,我也想了幾招。我把新書發佈會開到人民大會堂,上了新聞聯播。」在北京豐台新豐賓館的書會上,他爭取到一個小時,給幾百家新華書店的經理講《資治通鑒》。「當場就訂出4萬套。」

這一回沈志華可徹底有了底氣了。開始寫論文、搞研究了,組研究所,建立史學基金,都是自己出錢塾。這是1993年開始的。接著,命運的春風吹了過來——俄羅斯解密了前蘇聯的檔案。中蘇關係緣何破裂?蘇聯為什麼解體?歷史的真相在向人招手。

1994年,深圳召開了一次題為「蘇聯劇變的歷史教訓」的學術會議,以蘇聯東歐歷史學會的名義召集,經費由沈志華籌集。會上沈志華提出:重新振興蘇聯史的研究要靠檔案!「當時蘇聯的檔案都解密了,再不動作就晚了。蘇聯檔案恨重要,我們學界說了半天什麼蘇聯解體的原因,大家都是在猜想!70多年的歷史,蘇聯共產黨究竟是怎麼走過來的?我們不深入地研究歷史本身的事情,就妄下結論,不都是想像出來的嗎!蘇聯從十月革命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我們必須搜集檔案,在新的史料的基礎上探究歷史的真相。」

回北京後,沈志華邀請國內研究蘇聯的十多位專家,專門論證這件事。中國社科院的朱庭光、齊世榮,中央編譯局的鄭異凡,陝西師大的楊存堂,上海師大的葉書宗等重量級學者紛紛到場。中國社科院黨委書記兼副院長王忍之說:「中國急需蘇聯的檔案,最理想的當然是我們社科院出面去買,但社科院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門……」沈志華說:「社科院拿不出錢,我有錢啊!我只是來向你求個名分,一切費用由我出。」

歷史就像拼圖

沈志華一行4人到了莫斯科,才發現蘇聯檔案的管理已經收緊,而且收費十分高昂。俄羅斯國家檔案館複印,1頁1美元,蘇共中央檔案館1頁2.8美元,沈志華口袋裏的錢不夠了。而且當時俄羅斯物價很高,「剛到時,我們在俄羅斯社科院的一個普通餐廳請人吃了頓飯,5個人每人一個菜一瓶酒,兩個涼菜,花了460美金!」最讓他們頭痛的是官僚體制,檔案館上午11點才上班,中午又休息,下午3點鐘就下班了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浪費掉了。

沈志牮想出了辦法:不看檔案,光看目錄。兩個人看目錄,把需要的目錄抄下來;他跟另外一個同事「公關」,到處找朋友「拉關係」,主要是「請他們喝酒」!俄羅斯人愛酒如命,他倆就隨身帶著茅臺、二鍋頭,推杯換盞幾次,沈志華拿出目錄,說明難處,請俄羅斯「好朋友」幫忙去複印具體的檔案檔,複印費照付,每人再發幾百美元的勞務費,俄羅斯好朋友當然一口應允。這樣一來節省了不少時間,更節約了一大筆費用。

當時捜集這批蘇聯歷史檔案,大約花去了140萬人民市。這批檔案的獲取,也使得沈志華的學術地位和國內的冷戰史研究水準,有了極大的提高。世界各地捜集歷史擋案至今,沈志華認為不同國家的檔案管理、分享,確實有著很大的不同:「我們的檔案觀念同國外發達國家還是有目當的差距。我們對待檔案,仍然是保管大於利用;而發達國家的想法是:檔案看得越多,檔案的價值越高,所以在美國很多檔案館,學者去查資料,很多時候不僅不交錢,還可以申請檔案館設立的研究基金。」

現在沈志華的研究重點轉向中國的周邊,他認為中國學者必須找到一個研究中國政治外交的支點:中國和周邊國家的關係。「為什麼東方同盟關係特別脆弱?西方的結構就非常穩定。最近一段時間,我忽然認識到一個問題,中國對自己周邊的鄰居不夠瞭解。由此我就想到中國周邊問題。學術領域,國家政治的角度,都需要這個領域的研究。」2015年起,他又接了國家的特別委託項目,「你看這個」,他遞過手機,文檔裏密密麻麻寫著專案裏搜集到的檔案名稱。

「別人看到的是枯燥的檔案,但我能看到裏面的關聯、細節。」沈志華喜歡將檔案比作小孩玩的拼圖遊戲:「本來是只大象,給你切割成80塊,劈裏啪啦打散了一扔,而歷史學家要做的,是抽絲剝繭,將那打散的碎片還原成歷史。」沈志華強調,歷史檔案的研究方法,往往是經過梳理、篩選、比對,把重要的事情羅列起來,尋找其中內在的邏輯關係。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你會發現,差不多每一個環節都是偶然的,但它有一個必然的大趨勢」。

這是歷史的邏輯和趨勢,大概,人生的也是?

(榮智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