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價血癌藥背後的現實人生

電影《我不是藥神》受到市場熱捧。

主人公罹患慢性粒細胞性白血病(簡稱慢粒白血病),唯一能夠治癒疾病的藥物,售價高達兩萬多元一盒。

電影推動到現實層面,公眾開始關注腫瘤疾病的天價治療費,甚至助推了小範圍內的「紅包雨」。在湖北,近日內有抗癌藥在內的20種進口產品掛網價格下調,甘肅也有類似舉措。

電影主角程勇的原型,是在2001年患上慢粒白血病的陸勇。現實中的「神藥」叫格列衛,一種靶向抗腫瘤藥物。陸勇無法負擔每年20多萬的治療費,不得不到印度尋找仿製藥,那是2004年。

2013年4月1日,格列衛「專利」到期,中國藥企也可仿製了,治療費用驟降。到2017年7月,格列衛進入國家醫保目錄。費用再次降到每月2000多元。

屬於慢粒白血病患者的「至暗時刻」過去了嗎?

因病返貧

對41歲的黃妍來說,進影院是一筆不菲的花銷,她也不會想到去看這部與她息息相關的電影。

她是4個女孩的母親,最大的女兒已經上高三,最小的女兒患上慢粒白血病。最讓她焦慮的,是如何從丈夫的工資里,摳出小女兒的治療費,又如何摳出余錢,用於家庭日常花銷。

聽到十年前的患者家屬,購買的抗腫瘤藥物一盒2.4萬時,黃妍倒吸一口冷氣,說不出什麼話來。

家裏唯一的收入,是丈夫在廣州一家電子廠每月三四千的工資。很累,總是加班到深夜,「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不是這樣呢」,他說。

小女兒叫菁菁,2017年7月14日發病時,她才8歲。最初的症狀是雙眼發紅,眼白的部分佈滿血絲。黃妍嚇壞了,他們住在農村,一早便上鎮中醫院,醫生診斷說是眼睛嗑到了,只開了一些眼藥水。但菁菁回憶說,沒有磕上呀。

黃妍半信半疑地回到家,滴了眼藥水,果然血絲淡了些。但才過一天,菁菁雙眼又發紅又發腫。黃妍帶着菁菁上另一家鎮醫院,醫生也說開眼藥水。

黃妍想着要查清楚,請醫生抽血化驗一下。鎮醫生很吃驚地說,不可能啊,你這是眼科的病,怎麼給你抽血化驗?

無奈只好趕到河源市人民醫院,到眼科,醫生立即告訴黃妍,趕快去廣州看病。

隱隱覺得有大事將近,黃妍和丈夫帶着小女兒來到廣州。在南方醫院,病人隊伍排着長龍,菁菁病情也在惡化,眼睛愈紅愈腫,肚子脹得很大,一摸,是硬的。兩人人生地不熟,最後被告知床位不足。

又到珠江醫院,終於住下,一個月後出院。兩個大人不敢離醫院太遠,就在旁邊的出租屋裏住了半個月。半個月後菁菁病情再次惡化,再住院,又是半個月。

兩個月下來,連同日常花費和治療,黃妍一家用掉了十七八萬,多年的積蓄一銷而空,還欠下一些債務。

據2016年國家衛計委統計,貧困戶中有42%是因病致貧,因病返貧。黃妍他們一家是其中之一。

菁菁生病後,黃妍辭了以前的工作,在家專心照顧她。收入又少了一份,黃妍憂愁,又放心不下孩子。在菁菁面前,她提醒自己保持輕鬆,「不能讓她看到父母不開心的樣子」。

王恆的負擔就更重了。2017年6月底,王恆的9歲大兒子「壯壯」被查出急性淋巴白血病。這是另一種常見於兒童的白血病類型,發病很快,壯壯最初只是低燒,沒多久脖子上長出鮮紅色的大塊「痘疤」,一看就知道是大病,住在河源的他立即帶着孩子到了廣州,在南方醫院被收治。

壯壯的病情急速惡化,在醫院抽搐,發「羊癲瘋」,手腳冰冷。到醫院的當天下午,壯壯被送到ICU,父母心疼不已,但有更實際的問題要解決,ICU的費用高,夫妻倆只好四處問親朋借錢。

住院10天,王恆回憶,10天就花掉了十幾萬。

他的妻子,劉珊在2017年4月突然患上了「紅瘡狼斑」,需要一直服藥,每月花兩三千。壯壯生病後,劉珊不捨得花錢,悄悄停了藥。王恆勸她,她不聽,「她一直說留着錢,給孩子用」。

到2017年9月,壯壯的病情已經穩定,但他的媽媽「瘋了」。

停藥3個月的劉珊突然病發,此後神智逐漸不清,認不出丈夫和兒子。王恆也再沒辦法繼續工作,他要照顧妻子和兩個兒子,一直靠親朋接濟過日子。

報銷困境

在河源,兒童白血病的醫療報銷比例可達90%,比深圳的80%還要高,但這只是特例。

劉正琛是「16年的慢粒白血病病友」,也是北京新陽光慈善基金會的發起人、秘書長。2017年8月,劉正琛發起「聯愛工程」,將所有孩子醫保目錄內的報銷比例增加到90%,他把第一個試點放在了河源市。

劉正琛的願景是建立一個醫療科技評估辦公室,從醫保目錄丙類藥物中國年選擇一部分藥物,從公共服務政策角度進行評估,測量其價值和談判價格。截至目前,這是國內第一家涉足新藥評估業務的民間機構。

從患者和患者家屬的角度,紛繁的目錄和實際經驗讓他們疲於應對,「醫生常常會建議到外面的藥房買藥,沒法報銷的」。

鍾毓芳的女兒在2015年初發急性淋巴白血病,化療出院後,今年再次復發。她說,目前服用的抗腫瘤藥「培門冬」要4950元一支,每月用兩支,加上其他化療藥物,這對於他們一個農村家庭來說,無法應對。但是醫生開的這些藥在醫院沒有,只能在藥房買,她得全部自費。

對鍾毓芳來說,最迫切的是即將到來的手術,要花70萬。她根本拿不出,而目前醫保大病保險政策正在修改,資金還沒撥下來。手術是不等人了,她到鎮政府問,對方回答她要到今年11月或年底才有確切消息。

報銷方面,黃妍也有相似的困惑。她在珠江醫院買「伊馬替尼」,目前一盒是1498元,每月花費2000多。但是在醫院除非一次性買到2萬元以上,否則不能開出報銷用的發票。另一方面,醫院對於「伊馬替尼」限制出售,方便復檢是調配藥物。這就導致黃妍無法進行報銷。

每月花費2000多元,已經只是十年前的慢粒白血病患者花費的二十分之一,但足夠讓她焦慮不已。

即便如此,90%的報銷比例也是兒童白血病患者中的「福音」。河源市政府原本的報銷比例是65%,在聯愛工作的下一個試點青海,報銷比例則為55%。

「有一個患者求助我們,他的社保關係在深圳,戶籍在河源,問能否得到幫扶,很遺憾是不能」,馮小雅說,他們的工作模式是與河源市人社局、民政局等對接,在政府醫保報銷之上,補貼報銷到90%。

馮小雅是聯愛工程的工作人員。她記得今年5月左右,在河源市人民醫院看到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已經是「舒緩治療」階段。小男孩發着燒,脾氣暴躁,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以對抗他之外的外界。不久後,小男孩去世了。

小男孩的父母似乎已經接受事實,看起來比馮小雅還要冷靜。「那種感覺太難受了,我想幫你,卻不知道還可以幫助你什麼」,她說。

截至目前,聯愛工程在河源共幫扶有100名左右的患者。2017年,馮小雅做過18戶人家的調研工作,一家人在市區遠郊,兩三家在縣城,剩下的都在更遙遠的農村。她看見本來應該注重衛生的白血病兒童,家屬陪同下,卻在暗得不見光線的屋子裏滿屋爬,地面是沒有處理過的,光禿禿的凹凸不平,很髒。

在另一戶家中,本來成績優異,愛好閱讀的初中女孩患病後,拒絕與外界交流。同學來看望,也被她鎖在門外。她不想治療了,媽媽也勸不動。媽媽表現得很激動,她卻冷淡。

調研結束,馮小雅累極了,想到自己的生活健康,真好。想到這種疾病「太奇怪」,愛往人窮的地方去。

完美案例

為什麼把第一個試點選在河源?

河源是一個350萬人口的地級市,更能代表中國的大多數患者處境。劉正琛曾說,慢性粒細胞白血病只是一個特例,單靠一種藥就能解決問題。但是更多重大疾病的治療很複雜,需要多個學科的高水平醫生。但在欠發達地區醫生團隊能力跟不上,患者只能到省會或者北上廣治療。治療負擔和生活成本都大大增加。

聯愛工程的願景,是將高保障體系從慢粒白血病鋪開,從河源鋪開,惠及全國。

而在基層,醫療衛生方面有三個方面的制度性缺陷:缺藥,缺醫、缺社工。

河源當地的醫生於紅濤告訴《南風窗》,在他完成進修以前,河源市還沒有收治兒童急性淋巴白血病,這是佔到兒童白血病病例80%的一種疾病。

「缺醫」「缺藥」可以從於紅濤的經歷中窺見一二。他是血液科醫生,但2009年到河源最權威的醫院市人民醫院時,一直到今年6月底,都沒有單獨的血液科,而是先後「蟄伏」在神經內科、消化科和內分泌科。

在基層醫院,血液科位處邊緣,因為投入大,而病例少,這意味着營收並不高。當血液科與其他科室「合署辦公」時,另一科室病人多,會導致血液科缺乏床位。在接受《南風窗》採訪的2小時裏,於紅濤就接到一個電話,說一名白血病患者入院沒有床位,最終沒有辦法,只能找別的醫院。

病人在本地無法得到治療,紛紛去北上廣。精神和物質的雙重壓力下,嚇退的放棄治療的病人,並不少見。於紅濤記得一個小伙子,臉色煞白,是急性髓細胞白血病患者。小伙子的血紅細胞指數只有30多,遠低於正常指數120。小伙子的父親陪在旁,穿着粗朴,於紅濤怪他們,怎麼現在才來?

小伙子的父親說,去過廣州了,沒錢化療,小伙子太痛苦忍不住了,才來醫院看看。

醫院,比教堂見過更多的無奈和祈禱。不久後,這名小伙子去世了。

今年2月出院後,壯壯已經恢復了平常的樣子。在他家裏,壯壯撿着樹枝,和鄰居同伴追逐打鬧,身形矯健。壯壯爸爸王恆坐在客廳里,這是一個20年的老屋子,幾年前又修了二三樓,只是框架,裏面還是毛坯房。王恆已經很滿意了。

從2017年6月,到今年2月,只是給壯壯看病,王恆一家已經花了40多萬。這個從前在工廠做文具的農村男人從沒有想過40萬的概念,可是親戚們,尤其是壯壯大伯四處籌錢,硬是把錢湊了出來。

想到當天壯壯抽搐,發燒,病情急轉直下,王恆後怕得很。還好,一開始就到了有資歷的醫院,沒耽擱,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截至目前,當地政府在醫保目錄範圍內,給壯壯的治療費用已經報銷了百分之三四十,加上聯愛工程補貼報銷。最讓他感動的,是他發起的一項輕鬆籌,互聯網上不認識的愛心人士給他捐贈了七八萬,在當時解決了很多現實難題。

餘下的欠債有十幾萬,還是很多,但他樂觀。

只有妻子劉珊,因為停藥發了病。而且妻子的娘家人不允許兩人見面了,說是王恆害了她。王恆清楚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妻子,是在今年2月7日,當時劉珊已經不認識她。往後,再聯繫不上了。

王恆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妻子回來,家庭團聚。

(向治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