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朝邊貿:風起鴨綠江上

5月中旬,連接丹東新區與朝鮮新義州的新鴨綠江大橋,一改往日落寞。

張貼著「全城熱賣」「交5萬抵10萬」等售樓廣告的麵包車,和掛著「京」「黑」「吉」等外地車牌的私家車一起,蹲守在大橋護欄一側。拍照的遊客、擺攤售賣紀念品的丹東本地人和外地「炒房團」的身影隨處可見。

這在一個月前還難以想像。在丹東人眼裡,新區周邊一度是無人踏足的荒涼之地——因為建設停擺,新橋(新鴨綠江大橋簡稱)通車遙遙無期,這裡的樓盤賣不動、生意也做不了,沒人願意來。

現在不一樣了。大橋丹東一側的護欄裹上了新的塑膠薄膜,金屬連接的部分也噴繪了新漆,修繕一新。路過的行人指著橋附近名為「新加坡城」的樓盤嘖嘖稱奇,「看,那裡就是富商一口氣買下一棟樓的地方」。

一切都是冒著生機的樣子。

冒險的好時機

5月14日晚22時許,經停轉機7個多小時後,一趟來自西雙版納的航班落地瀋陽。下了飛機,熟悉了濕熱氣候的雲南人張斌第一感覺還是「熱」,這和他印象中遙遠寒冷的東北差距很大,不過意外地舒適。

他這次是專程來談生意的。「金正恩二度訪華」的消息傳開後,這個40歲開外的互聯網創業者摩拳擦掌。

「就是覺得機會來了。」張斌對記者透辦,生意是相熟的朋友介紹的,和一名多年往返于丹東、朝鮮兩地的邊貿商見面,不著急立馬投資,「先一起吃個飯,談一談。」在此前接觸時,對方盛情邀請他來東北詳聊,並表示會安排一次去平壤的「商務考察旅行」。

飯局被安排在第二天晚上,瀋陽一家朝鮮鏈廳的包廂裏。和張斌見而的,除了朋友介紹的丹東邊貿商,還有朝鮮的商人。

「喝的是進口的髙級精釀啤酒,他們(朝鮮人)隨行還帶著翻譯。」張斌回憶起見面的場景,很是高興。他說,那天酒過三巡,穿著商務西裝的朝鮮商人乾脆起身,伴隨著包廂電視播放的朝鮮民歌,跳起舞來。

「很open。」某種程度上說,這次接觸到的朝鮮人和張斌之前想像的不一樣。結合鍛近高層互動的消總,他隱隱認為,現在北上丹東做貿易,是個「冒險」的好時機。

由於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丹東口岸一直是中國最大的對朝邊境貿易口岸。丹東市對外貿易經濟合作局公開數據顯示,丹東對朝鮮的貿易額約占中朝兩國貿易額的40%,經丹東口岸過境的貨物量約占中國對朝貿易總量的80%。重要性不可而喻。

讓張斌心動的,正是丹東的「重要性」。他知道,過去幾十年,無數商人來到丹東貿易場,賺得盆滿缽滿的有之,輸得傾家蕩產的亦有之。

但是他,以及和他一樣來到丹東淘金的外地客人,都堅信自己不會成為後者。

張斌向記者透露.自己看中了朝鮮的通訊設備生意。他向朋友詢問行情後得知,在中國賣人民幣五六百塊的智慧手機,在朝鮮被炒到六七千,一個電話號碼就賣一千塊。

「你說這是不是好機會?」

「閉著眼睛都能賺大錢」

和躍躍欲試的外地玩家不同,在丹東邊貿場浸淫多年的本地老手冷靜多了。

從江邊的鴨綠江公園出發,拐進十緯路,一眼就能看到一道赭紅色的大門,上書「丹東海關」四個燙金大字。

早晨七點左右,數十輛體積龐大的八輪廂式貨車在這裏排隊候著,等著進大院接受邊檢。貨車裏裝著的,大多是運往朝鮮的貨物,在海關手續辦齊全之後,才能運往中朝友誼大橋。

陣勢頗為壯觀。但這在人行17年的邊貿商江美蓮看來,已經算是蕭條了。

「以前多多了,排隊等待過關的車能排成一條車龍。周一到週五,每天從中國去朝鮮的運貨車能有上百輛。」江美蓮的公司位於離丹東海關不遠的地方,從四樓辦公室的窗戶向外看,一眼就能看到赭紅色大門。

那是丹東邊貿的「黃金時代」。資料記載,1992年,國務院批准成立丹東邊境經濟合作區,制定了鼓勵邊貿發展的一系列優惠政策,民營資本也開始介入中朝經貿活動。從此,丹東對朝邊境貿易走上了發展「快車道」,「閉著眼睛都能賺大錢」。

那時的油水之多,現在看來都令人咋舌。《南都週刊》的報導裏寫道,1993年,一位丹東邊貿商曾經向朝鮮銷售過數十萬件國內積壓的襯衫,當時每件的採購價是一元人民幣,銷售價卻是兩美金。

此外,還有許多暗箱操作。可以往返中朝兩國的商人先穿一件軍大衣到丹東,抽空棉花,裝進用塑膠袋包好的幾百根油條後穿回朝鮮,再把油條傘出來偷偷賣掉。由於朝鮮實行供給制,基本的生活物資都是憑票供應,幾百根油條馬上成為搶手貨,一趟至少能賺四倍於也本以上的利潤。

暴利的存在和朝鮮開展對外貿易的方式不無關係。早期,計劃經濟體制下的朝鮮對國際市場缺乏瞭解,朝鮮貿易商社都造按照國家下達的採購指標和價錢,直接向中國貿易商發訂單,其中存在不小的利潤空間。

「而現在的貿易就變得透明多了。」說到這兒,江美蓮惋惜地歎了口氣。如今到她公司下訂單的朝鮮人早已學乖,採用「詢價採購」的方式——貨比三家,「獅子大開口」行不通了。

江美蓮展示給記者的訂單上,密密麻麻碼著用朝鮮文字寫的貨物名稱,品種繁多。經她翻譯,分別是五金、拖鞋、假花以及松子這類小零食。因為缺乏印表機等設備,這些訂單仍舊採用手寫的方式,「就像我們十幾年前的手工記賬一樣」。

隨著這些手寫訂單一起被朝鮮貿易代表提來的,還有厚厚一摞美元現鈔。但記著問及具體數目時,江美蓮略顯神秘地笑了笑,沒有作答。

邊貿凜冬

在思考是否下一步就去丹東投資時,張斌也有所遲疑,「等去平壤考察完再說吧。」雖然有朋友關係,也有向好局勢.但他還是有些擔心,覺得很多事情還沒有定數。

擔心並非沒來由。近年來,朝鮮一直致力於發展核武器,聯合國安理會屢次通過對朝制裁決議,丹東對朝貿易因此受到了嚴前影響。而2017年9月11日通過的第2375號決議,對邊貿商而言更是「致命打擊」。

商務部2017年9月22日公佈的公告顯示,即日起,全面禁止自朝鮮進口紡織品,並禁止對朝鮮出口凝析油和液化天然氣等。相關舉措被解讀為「史上最嚴厲的對朝制裁」。

反映到資料上的現實也是冰冷的。丹東市2017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全年外貿出口總額161億元,比上年下降2.3%;進口總額70•3億元,下降28.1%。

身為註冊資本在千萬級以上的邊貿公司總裁,江美蓮的錢包顯得「薄」了些一一裏面只有一張交通銀行的卡。

「2017年之前,我的銀行卡還有很多。」江美蓮掰遊指頭數了起來:「農行、工行、建行、丹東銀行、大連銀行……但自從去年9月份開始,我就只剩下這一張了。」

因為中朝邊貿生意的結算貨幣是美元,丹東的銀行都開展了特別業務,為邊貿商提供便於外幣邊境結箅的專用帳戶。生意規模最大的那會兒,為了方便貸款,江美蓮在丹東街上能卷到的幾乎所有銀行都開通了帳戶。

但去年下半年.制裁令頒佈後,各大銀行「草木皆兵」,開始對涉朝企業進行銷戶。

「當時各大銀行都追著我要我還清貸款,甚至連我買房的個人貸款也被要求還消。」江美蓮回憶稱,也有的企業拒絕銷戶,銀行便採取凍結措施,「那個冬天,體量稍微小一點的企業都沒能熬過來。」

江美蓮有個做毛衣批發的朋友,就是其中之一。他的生意是將毛衣發往朝鮮,利用當地廉價勞動力給毛衣手工織出花樣,再收回銷售。然而商務部的公告明令禁止自朝鮮進口紡織品。

「2375(決議通過)的時候,他那批貨正好在朝鮮,收不回來了。交完罰金,公司也幾乎不行了。」江美蓮說。

如今,邊貿凜冬的痕跡尚可尋見。和江美蓮公司隔了一條街的地方,有一棟空著的兩層建築。附近的居民稱,這座占地5000平米的空房,曾經是一家體量很大的服裝工廠「那時每天都有至少七八輛廂貨車排在門口等待裝貨,無數個籃子裏塞滿了衣服,從二樓用繩子吊著放下來,然後被工人給搬到車上去。」

現在,工廠大門扣了鎖,上而積了一層薄灰,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打開。

「空車去,空車回,還做個什麼勁

眼看若無數同行「陣亡」於凍冬,「倖存者」孫海剛有些慶幸。跑了15年邊貿生意的他,早在寒流來臨之前就及時退場。

他經營的烤肉店隱在丹東海關附近的一條小街上,夜晚時分,周圍燈紅酒綠。借著酒意,這個曾經的邊貿司機打開話匣子,回想起當初的光景。

邊境貿易的發車順序每月一輪換。在中方先發車的月份,淸懇六點,孫海剛就要將滿載貨物的車開到海關等待邊檢,而來自朝鮮的貨車在十點半之後緩緩駛來。

中國海關放行後,孫海剛會把自己帶的兩部備用手機藏在車裡,再把幾箱水和啤酒擺在顯眼的位置——為了給自己掙點外快,司機們通常會去橋頭的朝鮮商店裏接一點訂單,自己採購之後隨貨物一起運送過去。糖塊、葡萄酒、水果都是對方常訂的貨物。

跑了十幾年,孫海剛終於把自己混成了朝鮮人眼裏的「老面孔」。「對而的海關,其實做的一些亊情都比較‘原始’,比如把貨送到之後會有一個收據,而這個收據需要給朝鮮海關、邊防、檢疫簽字,少一個簽名都不讓走。很麻煩,不像我們中國,電腦一輸入就完車。」

然而「麻煩」倒還是其次,司機們沿害怕的,是被朝鮮人「訛錢」。「他們搜東西也是真上車裡搜,一次罰款就要交5000。他們一般不會對老面孔怎樣,新來的可就要好好訛一筆了。朝鮮人都存錯覺,認為我們的錢跟他們朝鮮幣一樣不值錢,但這5000塊抵得上新人半個月的利潤了。」孫海剛皺起眉頭,心有餘悸,「而且這種事情投訴無門,回來講給海關聽,人家就像聽故事一樣,哈哈一樂了事。」

形勢好的時候,孫海剛「一天能賺三四百」,但今夕不比昨日,「空車去,空車回,你說還做個什麼勁?」

春風化雨或是乍暖還寒?

孫海剛不是符不到變化。

他有些此前已經離開運輸業的同行,這兩天又回到了原先的崗位,依舊在每天上午,悄悄藏好手機,等待過江。這些人似乎感受到,覆蓋在邊貿行業上的堅冰正在慢慢融化。

在一家公司負責為邊貿車代辦過關手續的楊天華嗅到了變化。據他觀察,最近丹東海關大院裏等待過橋的車輛明顯增多:「每天從朝鮮過來的車,之前只有不到三十輛,現在四五十輛都有。中方這邊從小推車的數量上也可以看到這種趨勢,比去年冬天大約多了一半左右。」

短期儲存邊貿商品的倉庫裏,貨物數量也有了明顯的增加。「去年冬天,倉庫裏面的貨物稀稀拉拉的,都鋪不滿地板,現在明顯多了起來。」楊天華透露。

江美蓮最近忙若整修她的辦公樓。「去年冬天經常有人勸我,說政治形勢決定經濟形勢,你退休算了。但是我堅持下來了。」看上去有些破敗的正門旁邊架起了腳手架,工人來來往往做著修補工作,江美蓮甚至重新修了一架電梯,直達自己的辦公室門口。

被問起是否打算借勢擴大邊貿生意時,這位女商人的態度曖昧起來:「現在都不好說,因為制裁還在,也沒有政策落地以及具體的利好措施。」轉眼間,她又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在銀行那裏,我們這些做邊貿的都還是妖魔鬼怪呢。」

就在不少人覺得春風和煦時,一陣寒意又猛地襲來。

5月16日凌晨,朝中社突然發佈消息稱,鑒於韓國與美國近日開展針對朝鮮的大規模聯合軍演等挑釁與對抗行為,朝鮮不得不中止原定於16日舉行的北南高級別會談。北京時間5月24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給金正恩致函中宣佈,取消原定於6月12日在新加坡的會晤。

張斌第一時間符到了新聞。此前他已返回雲南,著手計畫一場赴平壤的考察旅遊。他說自己仍然認為未來情勢是好的,在試圖說服記者相信這一判斷的同時,似乎也在拼命說服自己。他不斷強調此行不僅僅為「淘金」,更是體驗一場「冒險」。

5月17日,丹東迎來了一場春雨,氣溫驟降。鴨綠江上的雨霧給鄰邦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半島局勢變幻莫測,所有人都想不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北京時間5月27日,美國總統特朗普表示仍希望美朝領導人新加坡會昭能在6月12日舉行。當地時間6月4日,美國白宮表示,「特金會」將於6月12日在新加坡當地時間上午9點舉行。

6月4日的丹東,是個響晴的天。孫海剛的烤肉店門口,一輛墨綠色的廂貨邊貿午駛過,前輪即將壓過一條減速帶。這個大傢伙顛了一下,顯示出滿載貨物時的沉道;當後輪也緩緩碾過障礙物後,復又提速,駛向前方。

(徐牧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