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隻身南下到回望北方 新老港漂們的「香港夢」

9月24日晚十點,26歲的內地青年Peter終於從酒醉中解脫,補發了一條朋友圈:「中秋快樂!」配圖是前一晚和室友們到港島中環一家KTV歡聚的場面。

這是Peter來香港後的第二個中秋。今年夏天,他從香港城市大學碩士畢業後,順利拿到留港簽證,成了一名保險新丁。

在Peter忍受酒精之苦的同時,大他一輪的耿春亞正載著家人,沿新界的城門河兜風。四歲的女兒提著燈籠,看著天邊時隱時現的月亮,聽媽媽講嫦娥奔月的故事,難掩興奮。

同樣畢業於城大的耿春亞,現在在香港經營一家科技公司,也是在港內地畢業生聯合會的主席。打拼了十幾年,他早已拿到香港永居身份,換上了香港特別行政區護照,並在新界的沙田區買了房,還把安徽老家的父母接來同住。11月,耿春亞將和家人迎來第二個寶寶的降生。

據香港媒體統計,從2003年到2016年,約有16萬像Peter和耿春亞這樣的內地人,懷揣各自的「香港夢」,或通過就學,或由人才政策入境,踏上這片資本熱土,而且這個數字仍在不斷增加。

但隨著近年陸港經濟地位差距縮小、香港內部環境以及人才政策的微妙變化,新老港漂們在異鄉打拼中,又咀嚼出了些複雜的滋味。

從難到易

2001年暑假,經一位師兄介紹,還在清華讀書的耿春亞得到去香港城市大學實習的機會。臨行前,他找廣東同學學了幾句廣東話,看了兩遍陳可辛導演的《甜蜜蜜》,就提著一箱衣物和一箱速食麵,坐上了南下列車。

家境不富裕,耿春亞本是沖著校方提供的7000港幣/月實習補貼來的,但短短兩個月內,耿春亞見識了「資本主義天堂和地獄」的兩極,被這裏迥然於內地的繁華吸引。實習結束回內地前,他特地跑到維多利亞港邊照了張相,下定決心要再回香港。

但彼時,內地人到香港讀書、就業都不容易。由於當時還未開放內地研究生自費來港,去香港深造必須經由教育部公派,即便是清華,每年也只有三十個本科名額和十個研究生名額。而為了來香港,耿春亞甚至放棄了到麻省理工深造的機會。

如願來了城大後,耿春亞又立馬為兩年後留港創業的簽證而忙活。

「那時候沒有學生畢業簽證,必須是雇主給你辦簽證,但手續太複雜,雇主不願意辦,所以很多人留不下來。」耿春亞向本刊回憶,那兩年間,他參加各種商業比賽,結識包括立法會議員在內的社會名流,為的就是日後那一紙簽證。2004年從城大畢業後,他花了三個月到入境處反復提交各種資料——推薦信、擔保信、商業計畫書、媒體報導……「最後,入境處把我的簽證作為一個specialcase(特別案例)來處理。」

就在耿春亞為留港奔波的同時,香港對人才流入的限制也在鬆動。

2003年7月15日起,香港實施「輸入內地人才計畫」,取代了之前的「優才計畫」和「內地專長計畫」,首次不再限定專業與名額,旨在從內地吸引擁有專業技能知識的人才,彌補香港不足。

其後在時任香港特首曾蔭權「特區政府要更主動地吸引內地和海外精英前來發展」施政理念下,「優秀人才入境計畫」於2006年6月28日實施,獲批准的申請人無須在來港定居前先獲得香港雇主聘用。而且一旦獲得批准,申請人可以偕配偶以及18歲以下的未婚子女同時前往定居。

「‘輸入內地人才計畫’是一項‘工作’計畫,而‘優秀人才入境計畫’是一項‘設有配額的移民吸納’計畫,藉以提升香港在全球的競爭力。」香港入境事務處如是解釋其間差別。

中山大學港澳珠江三角洲研究中心陳麗君教授的說法則更加直接:「每引入這樣一個人才,就可以給香港社會創造2.9個就業機會,因為會帶動相關產業的發展。」

到2008年5月,香港政府進一步放寬限制,將非本地畢業生留港求職期限由3個月延長到12個月,而且往屆已離港的畢業生也可申請回港就業。

Peter成了政策變化的受益者。他告訴本刊,若不是有無門檻的一年簽證可拿,再加上對香港保險行業的前景看好,自己很可能會回家「過點小生活」。

創業熱潮

赴港內地人越來越多,給不少港漂帶來「自己人」身上的商機,比如住房。

剛到香港三個月,福建人辜淳彬就做了兩個決定:第一,畢業後留在香港工作;第二,放棄與正在浸會大學傳理學院就讀的傳媒專業相關的工作,從商。於是,他早早穿梭於各種面試場合,畢業後,順利拿到一家投資基金的offer。

用兩年積累經驗和人脈,辜淳彬也有了創業的想法。因為平時就聽說不少內地朋友租房碰到的糟心事,再加上受內地興起的共居理念的啟發,2015年,辜淳彬和朋友合夥,在寸土寸金的香港,開辦起了共居公寓「立方」。

辜淳彬坦言,如今內地在港創業的港漂們,已經形成了一個「小生態圈」。比如他的合夥人之一張權,還經營著香港一個小有名氣的餐飲品牌,也是港漂交流平臺「港漂圈」的創始人之一。「然後同時我還認識好多比如說做其他餐廳的、自己設計珠寶的,各種各樣的創業朋友。」

相較之下,香港本地年輕人中的創業氛圍似乎要寡淡一些。「我相信他們應該有他們自己的(現實)考量。」辜淳彬覺得自己相比之下,「沒有那麼多負擔,一個人來香港闖、拼,輸了大不了從頭來過。」

「港漂圈」創始人趙磊來自黑龍江,他分析,香港年輕人的這種普遍的保守態度,或許與外部因素有關——香港樓市高企,年輕人創業的機會成本很高,而且香港在2000年初曾經歷過一場科網股泡沫爆破,令本地人至今仍心有餘悸。「(本地人)更瞭解香港,但他們不瞭解內地,他們更願意去做醫生、做律師、做金融。」

回內地去

耿春亞說,從他畢業到現在,其實內地學生留港率並不高,只有兩三成。他分析,以前少,是因為就業簽證手續複雜,門檻過高;最近幾年,雖然手續越來越簡便,但與內地相比,香港本身的競爭力在下降。

2016年從港大商學院本科畢業的涵雨荷也有這樣的感觸。她向本刊回憶,同屆近400個內地生,六成選擇繼續深造,絕大多數都去往歐美國家;一成回了內地;只有三成選擇留港直接就業。但兩年過去了,又有些人選擇離開,她徹底成了留在香港的少數。

「選擇回內地的一個可能是家人或者家鄉的原因,比如北京上海的同學,就體現得比較明顯。其次,科技公司、創業公司等,這方面香港真的是不太行。」涵雨荷分析道。

也確實有人始終難以適應香港的生活環境。涵雨荷回憶,初到香港,由於無法適應這裏的速度、效率和壓力,自己也曾經歷過一年「痛恨香港」的階段。她原以為語言是融入的障礙,但廣東的同學告訴她,哪怕會講廣東話,他們也和香港本地人存在飲食習慣、思想文化的差異。

那段彆扭的時光過去後,涵雨荷不再要求自己一定要融入本地人的圈子,「比如說印度人、韓國人、馬來西亞人,他們也沒有說一定要融入香港人,對不對?」她還發現,如果潛意識裏一直強調「香港人、內地人」的觀念,反而分歧更大,不考慮這些標籤,倒能跟他們玩到一起,「因為其實很多本地人也都在國外長大或者上國際學校,他們也沒有那麼的香港。」

內地的發展也被香港人看在眼裏。涵雨荷回憶,剛來香港時,當地人常常會問她:「從內地來香港讀書應該會視野開闊,更加增長見識吧?」而如今,這類讓她哭笑不得的問題越來越少了,反倒是不少到內地企業參觀或實習的專案,日益受香港學生歡迎。

甜蜜蜜

「現在香港的很多事情,越來越脫離市場經濟的規律了。」耿春亞以自己所在的科技行業為例說,大量香港公司不做研發,靠做外包維生,不用說內地的科技人才找不到飯碗,本地青年也無利可圖。但換個角度來說,這恰恰是內地人來創業的機會。不過,在他看來,港府的人才政策還是過於保守了。

事實上,香港政府也在謀求改變。今年5月,香港創新及科技局推出「科技人才入境計畫」,以簡化本地科技公司輸入人才的申請程式。

趙磊告訴本刊,除了撥款推出了專門的創業創新的基金外,香港政府還提供了如創客空間這樣的配套設施。相較於他創業之初,如今港漂和香港年輕人的創業勢頭都高漲很多,「(香港)整個社會的輿論都在宣導創業創新」。

和早早換了香港護照的耿春亞不同,雖然已經待滿七年,趙磊至今沒有拿香港永居身份,「我在內地也有公司,而當前以香港居民身份持有內地公司股權的話,政策上還是有一些比較麻煩的地方。」

「香港就是我的家,我從第一天就認同這個地方。」老港漂耿春亞反倒沒有一點含糊,他說香港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就一定有它的價值、前途和未來」。

他計畫未來要拍一部《甜蜜蜜Ⅱ》,講述「九七後」來港奮鬥的內地人的故事。

劇本或許會從耿春亞的21歲寫起:從1000港幣一月的上鋪爬下,推開劏房房門,鑽出那座沒有電梯的老舊唐樓,從底層聚集的深水埗向繁華的九龍塘走,「看到高尚住宅區又一居,看到繁華的又一城,看到鬧中取靜的香港城市大學,我又覺得人生還是充滿希望的。」

一樣是住深水埗的老樓,為七八平米的房間支付每月5500港幣的房費;公司也在九龍塘……十六年過去了,Peter的港漂故事有著與耿春亞相類的開頭,而他想的是,「就試一下,反正失敗也不要緊,回去就行。」

(張惠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