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恐幹警直面最暗的暗戰

  敵暗我明,是新疆反恐公安幹警追捕暴恐分子時一個很大的體會。因爲這種「暗」加大了他們受傷甚至犧牲的可能性。
  有時,暴恐分子憑藉有利地形藏身暗處,他們慣用的手段是伏擊。公安幹警常利用無人機對山區進行巡邏,再進行拉網式捜索,這個過程中,有可能遭遇埋伏。在《中國新疆反恐記憶》紀錄片中,一位警察描述過一場惡戰:「我們在半山腰遭到了暴恐分子的伏擊,暴恐分子沖我們開槍。在狙擊鏡下,我發現我的戰友中槍了。當時,我的頭上、身邊全是子彈,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反應過來,才知道我也中槍了,頸椎中了一槍,腿中了一槍。」
  有時,暴恐分子隱匿在民居內,黑暗之中,其槍口正對著公安幹警。曾任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伊犁地區公安局防暴支隊一中隊一分隊隊長的龍飛就是這樣犧牲的。龍飛曾帶著一個組去現場控制暴恐分子,交火那晚,暴恐分子藏匿的民居亮著兩盞燈,一盞燈突然熄滅,龍飛大叫一聲「有槍」,接著隱蔽在暗處的暴恐分子一左一右合起來朝他開槍。戰友回憶說:「他倒地的時候,手電筒正好照向他,我們就看到鮮血從他脖子下面流了出來。」
  還有一種暗,是暴恐分子的人性之暗。他們是沒有人性的,手段非常殘忍。一位特警隊成員這樣回憶自己受傷的原因:「凌晨,我們接到任務去現場抓捕,他(暴恐分子)投降了。我讓他靠著牆,他就靠著牆。我接近他。就差那麽一點的時候,他突然翻臉,高喊著『聖戰』口號,抽出藏著的刀砍過來。」
  在新疆,公安局和派出所往往成爲恐怖分子襲擊的重要目標,因爲他們認爲,把警察這一關幹掉,才能走下一步。新疆反恐公安幹警當然明白其中的危險,每個人都很明白,但他們說我們不害怕,要是害怕,就不會穿這身警服。」「這個工作,不是你來做,就是我來做
  這一次,《環球人物》記者走進新疆,見到了兩位反恐英模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公安廳二七總隊王大隊長,聽他們講述那些一綫的戰鬥,還有那些構建新疆「反恐堡壘」的每一磚每一瓦。
  親歷巴楚「4‧23」暴力恐怖案
  喀什地區巴楚縣公安局三岔口派出所所長劉成有無數勛章,一等功、二級英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疆優秀人民朁察……《環球人物》記者提議要看看,劉成就把這些勛章擺出來,一張不小的桌子都放不下。這些獎章裏,有一枚看上去最舊,那就是2013年他被授予的反恐勇士勛章。這個榮譽背後,是當年4月23曰發生在巴楚縣色力布亞鎮的暴力恐怖案件,劉成身在現場。
  2013年,劉成還是一名交警,在巴楚縣交警隊上班。那時,巴楚縣派出所的民警們經常去各個村裏租房子住,他們和社區幹部也常到各個村去走訪,跟當地住戶都很熟悉。劉成回憶說:「實施暴恐行爲的那戶人家,派出所和社區幹部很多都認識他們,打饢的,我們還到他那裏買過饢。」4月23曰當天,3名社區幹部照例到各家各戶去瞭解有什麽困難和需求,就這樣走進了打饢的人家。
  「一進門,就發現一些異常情况,他家裏突然有了切割機之類的工具,感覺不太對。3名社區幹部打算叫其他人過來看一看他家是咋回事。」暴恐人員感覺事情已經暴露,當場將3名社區幹部砍殺。「他們都埋伏好了,砍殺幹部以後他們又從家裏面沖出來,砍殺周圍的群衆,一路砍殺。」
  這時,劉成正在路上執勤,突然接到了電話,「讓我把守住路口」。他感覺有事發生了。沒過多久,他就看到暴恐人員騎著三輪摩托、手持凶器沖出來的一幕:「他們一人騎車,兩人站在車上,一個拿著長刀,一個拿著斧頭,還拿著『聖戰』的旗幟,直接沖往派出所。」劉成叫上執勤民警一路緊追。「快到派出所了,他們先把摩托車砸壞,把汽油弄出來,再沖進派出所去燒、去砍殺民警。」
  劉成追進派出所的院子時,暴徒手持凶器正面砍向他,「很瘋狂,任何勸阻都不聽,就是想把我們砍死,我們就進行反擊’
  劉成對《環球人物》記者回憶說:「他們應該是有預謀的。如果當時社區幹部沒有發現他們,他們可能去更大的地方實施暴恐行爲;一旦民警和社區幹部發現了,他們就地『聖戰』。」當時被暴恐分子砍殺的群衆,很多都是他們的鄉鄰。
  「根本不管是漢族還是維族,他們見人就殺。衝擊政府,砍殺群衆,在他們的意識中,這就是通往天堂的路徑。」「當時犧牲的戰友和社區幹部,我都認識,一起工作好幾年了,經常一起吃飯,有些人幾乎天天看到,感情非常深了。」話說到這裏,一直健談的劉成停頓了,沉默著平復情緒。
  「『4‧23』暴恐案發生前,巴楚很少有暴力恐怖案件,這之後才陸陸續續有了這種案件。」這戶打饢的人家爲什麽會成爲暴恐分子?幹警們也調查過:「是去外面務工的人員給他們傳播了宗教極端主義思想。宗教極端主義和宗教本身是不一樣的,他們受到極端主義的侵染太深,但是外人看不出來。」
  「老百姓都願意給我們當嚮導」
  劉成是1999年12月從江蘇來到新疆當兵的,後來從部隊到了巴楚縣派出所做基層民警,「天天和轄區的老百姓打交道,檢查老百姓的消防設備,做服務工作」。接受採訪時,劉成特意穿了一身罄服,他眉毛黑且濃密,說話語速快,人也爽快。「我是蘇北人,但在新疆習慣了。我們好多在新疆的江蘇人,口音沒變,性格變了。新疆人實誠,好打交道。對他們來說,是什麽就是什麽,不是什麽就不是什麽。」
  對暴恐事件,幹警們有一套應對的方法。「三人一小組,用老人帶新人的方式去學習。」講起面對暴力恐怖分子的戰略戰術,劉成滔滔不絕。「當然,出現暴恐事件,作爲醬察第一個想法就是不能害怕,他們傷害人民群衆,我們必須要頂上去,這是職責。」「他們不是針對什麽事件,也不是有什麽訴求,他們就是反社會、反人類的行爲,我們必須、必須——頂上去!」或許是憶及一綫的戰鬥,劉成有些激動。
  劉成說,他們的另一條寶貴經驗,就是「百姓給我們當嚮導」。各個民族的普通人家、鄉親鄉鄰都支持民警的工作,提供暴恐分子的綫索,這是真正的制勝力量,也是最讓劉成感動的地方。他還記得莎車縣「7‧28」事件。就在巴楚發生暴恐事件的第二年,2014年7月28日凌晨,一夥暴徒持刀斧襲擊了莎車縣艾力西湖鎮政府和派出所,部分暴徒又竄到荒地鎮,打砸焚燒過往車輛,砍殺無辜群衆,案件造成無辜群衆37人死亡,13人受傷,31輛車被打砸,其中6輛被燒。途經此地的墩巴格鄉鄉長和鄉紀委書記嚴厲斥責暴徒,也慘遭殺害。「當時暴徒搶了槍,作案後就到山區裏面去了。他們到山區裏面也都是有預謀的,地點都是想好了的。」劉成說。
  進行這樣的抓捕是困難的,也非常複雜,暴徒已經將地形摸得很清楚了,「公安幹警則非常被動,山裏地形不熟,車也不好開。而且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他們在山裏早設伏了」。儘管各種情况都對公安幹警不利,最終他們還是順利將這個暴力恐怖組織端掉了,因爲「有當地老百姓幫我們呢!都願意給我們當嚮導。牧民們走山路,比我們當兵的走得都快。哪條路近,哪個地方可能設了伏,牧民們最清楚!」
  後來查明,「7‧28」暴力恐怖事件的主謀努拉買提•薩吾提,從2013年以來與境外「東伊運」組織勾連,組織人員收聽收看暴恐音視頻,宣揚民族分裂和宗教極端思想,逐步形成以其爲頭目的暴恐團夥。「國外傳過來的暴恐音視頻對他們的影響是非常大的。比如說自製土炸彈,他們會按照視頻仿造一些,但是他們的技術還不行。我們國家對易爆炸材料管控得非常嚴,他們不容易拿到視頻裏需要的原料,就用火柴頭、汽車遙控器做土炸彈,做好了就偷偷摸摸去一些沙漠地區進行試爆實驗。」劉成說,一旦實驗成功,暴恐分子就開始選擇施暴地點。「他們設法造成混亂,哪個地方人多就到哪個地方去,並不是要去漢族人口多的地方,只要是人群集中的地方,學校、火車站、醫院、黨政機關,都是他們選擇的主要地點,以造成大的影響。」
  此次新疆之行,除了年輕的英模劉成,«環球人物》記者還見到了另一位反恐老英模鄭旭光。1980年,他到莎車縣公安局刑轚隊工作,1987年調入喀什地區公安局工作,曾任喀什地區公安局黨委委員,現在已經退休。幾十年裏,鄭旭光出過無數個案發現場。他提到一條重要的工作經驗:「殺人現場比較殘忍的,幾乎都跟暴力恐怖有關係。」
  根據鄭旭光多年在一綫的觀察,恐怖分子實施暴力的等級逐漸增加,「從殺害兩個人慢慢地發展爲殺害三個人,後面就發展爲殺害一群人,群體性的暴恐事件就發生了。1984年以後,暴恐分子一次性殺害的人數開始增多;1998年以後,就有殺害10人以上的了。在使用的武器上,暴恐分子一開始使用的都是比較原始的,比如長刀;1998年之後,就發展到自製手雷。」最殘暴的就是2009年烏魯木齊「7‧5」事件,當時鄭旭光接到做好準備趕赴現場的通知。「但最後一看那個情况,我們去也沒用了,事情太大了,從喀什調人,遠水解不了近渴。」
  鄭旭光曾經獲個人二等功2次、個人三等功1次,1997年3月被評爲「全國勞動模範」,1997年7月被授予全國公安系統二級英雄模範稱號,1999年被評爲「全國優秀人民警察」……這些都是一名箬察的高光時刻,但他不願意談及。因爲每次立功的後面,都是一次重大事件。「有一次,我們正出現場,就有暴徒沖了上來。」頓了頓,他神情肅穆地說:「這些傷心的事情,再不想回想了。」
  1990年4月,境外「東伊運」恐怖組織在阿克陶縣巴仁鄉劫持10名人質,並在交通要道炸毀兩輛汽車,6名公安邊防官兵犧牲;2001年8月,庫車縣公安局局長陳平被恐怖分子的子彈擊中腹部犧牲;2007年1月,在帕米爾高原追捕恐怖分子時,公安幹警黃强英勇犧牲;2009年「7‧5」事件,烏魯木齊市公安局南關派出所所長梁爲龍帶領戰友組成一道人牆抵禦暴恐分子,梁爲龍的下頜被砸至貫通,右臂小動脉被砸斷,民聱沙依提江的藍色警服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還有許多名字,我們再也無法記錄。從1990年至2016年,新疆發生了數千起暴力恐怖襲擊事件,造成數百名公安幹警殉職。但因爲工作性質保密,有些公安幹警在犧牲多年後都不爲人知。
  從「金箍棒」到「反恐堡壘」
  新騮維吾爾自治區公安廳二七總隊王大隊長是重慶人,「7,5」事件發生那年,他大學畢業來到新疆,在新疆已經度過了10多年。他的妻子是一名「疆三代」,兩人有一個女兒。我們採訪當天是個周六,而且正趕上他女兒發高燒,他依然在崗。王大隊長說,他已經多年沒回過重慶老家,想念父母時,也只能讓二老來疆探望,提起此事有些愧疚。
  我們的採訪地點在公安廳,不遠處的一條街就是烏魯木齊「5‧22」暴恐案的發生地。沿著公安廳前面的高架橋再往前走,就是火車站,烏魯木齊「4‧30」爆炸案就發生在那裏。兩件案子都是2014年的,如今,一切都已平靜。
(王媛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