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演員,最好有一座自己的「燈塔」


  最近的演藝圈,「法制咖」頻出。讓人感覺現在的演員,戲演不好不說,一到生活裏反倒個個是「戲精」。轉念間,又想起了那些我們80後從小看到大的上影演員——他們戲好,話少,人低調,戲裏戲外,藝品人品都讓人放心喜愛,毫無「塌房」的風險。
  究竟是從前的藝術家「骨胳清奇」世所罕見,還是如今演藝圈的風氣日漸浮華把年輕明星都帶跑了偏?帶著這樣的問題,我拜訪了上影演員劇團團長佟瑞欣,聽他現身說法。
  永遠不離舞臺的佟瑞欣:那一刻我知道了我想成爲什麽人
  1986年夏天,佟瑞欣考入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四年後,上戲畢業大戲,他就擔綱男主角。畢業分配後,拍攝人生第一部電影《江城奇事》,又是男主角——不管在30年前還是現在,這樣的起點都足以預示一位演員的坦蕩星途。一時間,主動找上門來遞橄欖枝的劇組、單位絡繹不絕,但佟瑞欣却堅持要進上影廠——只因那是他心目中的一片神聖之地。
  不過,剛進廠,他就迎來了一次小小的幻滅:當時他被安排住在上影廠著名的「殷家角」,宿舍區陰暗狹小,木板房壓根就不隔音,公用衛生間裏的水池還是一長條的水泥池子。住在這樣的環境裏,佟瑞欣不免有點灰心喪氣——上戲畢業的時候,女生看自己都像公主,男生看自己都像王子,一個個都心高氣傲——許多人接受不了這樣的落差,就會選擇經濟效益比較好的單位,從此遠離影視界。
  佟瑞欣的人生劇本却與衆不同。就在此時,他的視野裏出現了一幅好似電影畫面一般的場景:上影廠長方形的寬鐵門外,一輛「老坦克」哢嗒哢嗒響著從遠處駛來——佟瑞欣定睛一看,那位騎自行車的老人竟然是孫道臨!那是他們在求學時期就崇拜至極的偶像,《渡江偵察記》裏英俊的身影、《哈姆雷特》雄渾的配音,一切歷歷在目,而眼下這位偶像級的大神就這麽騎著破自行車「哢嗒哢嗒」從眼前經過……
  「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我想成爲什麽人。」佟瑞欣感嘆,「你看像孫道臨老師這樣的神級人物,最後還是那麽樸實地過著自己真實的人生。我老了以後也想做這樣的人。有了這樣的一個人生願望之後,我此後幾十年遇到的所有的事情,都變成了過程——開心或者不開心,順利或者困難,都是我爬到山頂前的一個一個小坎坷,順利不是最後的順利,曲折也不是最後的曲折。」
  他給自己定下了一個個的「小目標」,比如:飾演哈姆雷特——這個願望他到51歲終于完成,由他主演的話劇《哈姆雷特》在國家大劇院公演。他一直記得,自己敬重的老藝術家們,有的人臨終時最大的遺憾,不是別的,而是一生沒能演一次周恩來,沒能演一次魯迅……真正的演員,志向和遺憾都是如此與衆不同。
  秦怡曾說:拍戲的人沒有季節。和平年代,時不時需要往危險地方極端環境跑的,除了解放軍消防員,就是演員們——去年,佟瑞欣在工地拍攝電影《大城大樓》,上海最陰冷的冬天,他一天要被人工降水澆透好幾次。「淋雨的那一瞬間會有一刹那的雜念:心想導演你咋不在晴天澆我呢?!非得挑個大陰天!但那只是一瞬間,只要一喊開拍什麽都忘了。」從前拍電視劇,碰到火灾場面他也不顧現場勸阻就往裏沖:「當時想得很簡單,要是這條拍不過,幾萬塊錢搭出來的景就白白燒了,那一刻完全是本能反應。」拍戲這麽多年,熬過許多極端環境,所謂「德藝雙馨」,其實「德」正是「藝」的基礎,忍不住的時候,靠藝德才能咬緊牙關堅持下來。
  佟瑞欣走紅的時候,機會和誘惑不比現在的明星少,一年同時軋十幾部戲吸金也不是沒有可能,但他從來不這麽做,寧可沉浸在致力打造精品的劇組。和郭寶昌導演合作《宅門逆子》時,他飾演一個喜歡說相聲的紈絝子弟,可他根本不會說相聲——向郭寶昌提出需要一個月學相聲,郭寶昌居然也捨得一個月荒著景等他學成。這一個月佟瑞欣真比戲裏的主角還瘋狂,他找到北京的演員許娣(演薛甄珠那位),幫他介紹認識了侯寶林的大弟子,跟著學相聲,還整天隨身帶著walkman聽鼓樓買來的相聲磁帶……一個月過去,佟瑞欣心裏才有了底,到郭寶昌面前來一段《賣布頭》,把郭導也驚著了:進步這麽快!
  在佟瑞欣看來,每部戲都是「演員漲本事的機會」。非但是技能,也有人生指引——拍攝《鄒碧華》時,他學到了好法官鄒碧華的人生信條:不但自己能在工作中找到幸福,還希望在幫助別人的過程中收穫快樂。「演鄒碧華的時候我剛當上演員劇團團長不久,那時候真沒想過一年到頭四處拍戲的自己有一天會坐辦公室,但既然坐到這個位子上,我就每天都准點來坐班,老覺得有好多事要做。我把團長也當成我的一個新角色,盡心盡力去做。」拍完電視劇《弘一大師》,佟瑞欣又學到了大師的「放下」:「人生沒有一個人拿不起,但不是所有人都放得下。你看李叔同,却是在大家都唱『長亭外古道邊』的人生頂峰,輕輕放下……」李嵐清很欣賞他演的李叔同,還親自繪製一幅弘一大師的素描送給佟瑞欣。
  辦公室裏還有一張王丹鳳親筆寫給佟瑞欣的字:「永遠不要離開舞臺。」他銘記于心,不但參演影視劇,也沒有放弃自己熱愛的話劇舞臺。相比影視,話劇要清貧許多,可佟瑞欣、達式常、王詩槐等上影老藝術家都熱愛話劇,從未因清苦遠離舞臺。今年,佟瑞欣剛剛結束了在廣州的話劇《牛虻》演出——這一個半月的演出,他還帶了一位特殊的小助理——是他還在上學的女兒。閑暇時間裏,女兒背著電腦,和他面對面而坐,幫他一句句對臺詞、討論表演。「我不希望女兒只是看到明星舞臺上接受觀衆掌聲、光鮮亮麗的一面,而是想讓她看到這一切背後需要付出的努力。做演員,不要想著靠營銷,靠投機,和其他職業一樣,都靠脚踏實地的努力。」
  人民藝術家秦怡:92歲高齡上高原
  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識途靠燈塔。在佟瑞欣的演藝道路上,就遇到過不少明亮的燈塔——比如今年已經99歲高齡的秦怡老師。
  2019年9月17日,國家主席習近平簽署主席令,授予秦怡「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佟瑞欣說,秦怡得知後很高興,尤爲珍視「人民」二字。
  2009年時,秦怡曾在上影成立60周年大會上說:「作爲演員,終身追求的理想,應該是把自己從文藝中得到的一切感人的精神力量,再通過自己的表演給予別人。」
  佟瑞欣猶記得2014年已經年届九旬的秦怡自編自演電影《青海湖畔》,講述氣象科學工作者愛崗敬業的故事。「這部片子好多人說我分文不取——看著一位90多歲的老前輩,每天跟我商量:錢不够了怎麽辦?我要不要去拿我的聲譽做抵押?——你說我可能收錢嗎?出于愛護她的身體考慮,我們都希望她不要親自上高原了,可老人家堅持一定要去,她每天化妝就要花費2個小時,連我都有高原反應,可她一直說不累。」
  有一場戲,佟瑞欣需要表演暈倒後倒在秦怡身上,他怕壓著老師,想演得「虛」一點,結果秦怡一定要求重拍,力求真實。
  戲外,秦怡數十年如一日地悉心照料患有重病的兒子;又一次次地對社會伸出援手——汶川大地震,她拿出自己絕大部分積蓄,先後捐出20余萬元;玉樹地震後,她又捐款3萬元……「我真的自嘆不如,我要是90歲肯定就在家享清閑了,但秦怡老師還是那麽熱心事業、熱心公益。」
  「爸媽的男神」達式常:連一雙脚都不肯用替身
  說起達式常老師,佟瑞欣笑說自己仿佛是請了一個「免費的副團長」。最近,他們仍在忙著有聲劇《牛虻》的製作,80多歲的達式常老師每周要來三次,一呆就是一整天,全是義務勞動,連接送都不讓。
  「我們倆面對面地讀小說《牛虻》,他讀我聽,我讀他聽,互相提意見,不斷批評指教——真的讓我感覺很幸福,就這麽靜靜地一坐就是一下午。」有聲劇製作到現在已經有一年多了,還在打磨,原因在于達式常老師極其精益求精。「我說我很愛他,因爲他會那麽全身心地把自己的好東西都教給我,但我又有點怕他,怕他是那麽地認真,那麽地嚴格要求——一個音不對他都要給我扭回來,會反復拿出很多個方案來和我們商量。」
  爲了讓達式常不要工作到太晚,他有時甚至不得不「行騙」:「你看你再不走,我還得管你一頓晚飯。」這才把達式常半哄半騙地請下班了。
  敬畏名著,敬畏自己的事業,這是佟瑞欣從達式常身上學到的。其實燈塔自己也有燈塔——達式常當年也是紅極一時的小生,畢業公演受過趙丹贊譽,《燕歸來》《走進暴風雨》《人到中年》《年輕的一代》等作品家喻戶曉,也爲他贏得百花獎、金鷹獎……但他自己最記得的,却是初得百花獎的那一年,夏衍對他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不要使獲獎變成包袱,一切從零開始」。第二句是「深入生活,加强知識面」。第三句是「爲人民拍出更多更好的電影來」。
  「你聽過達式常的故事,就會覺得現在冒出來的明星演戲『摳圖』『對口型』是多麽荒唐——今年劉江導演的電視劇《光榮與夢想》,我演毛澤東,達式常演張瀾。有一場戲,張瀾穿著他母親給他縫的布鞋,戲都拍完了,達式常回去休息了,忽然想起來少了一個布鞋的特寫鏡頭,趕緊提醒劇組補拍。其實布鞋穿誰的脚上都能補拍,但達式常堅持趕回來,連一雙脚都不願意讓人隨便替。你說像這樣的藝術家,可能發生『摳圖』『對口型』的事麽?如今科技越來越發達,連臉都能替,演員要是幹成這樣,那真是把自己當成一件道具了。」
  把配角演活的牛奔:83歲入黨
  3年前,83歲高齡的牛奔老師宣誓入黨。在入黨志願書中,他寫道:「我要像許多老一輩藝術家一樣,成爲一名真正的中國電影人,爲共産主義事業奮鬥的電影人。」
  最初聽到牛奔說想入黨時,佟瑞欣還跟他確認了好幾次:「牛奔老師平日愛開玩笑,我怕他又逗我玩呢,問他:你是認真的嗎?結果牛奔眼泪都掉下來了——他拿出一個小紙條給我:老式的信紙折法,叠得認認真真。我打開一看,裏面寫著他的入黨意願。」
  牛奔個子小,以演小人物出名,但他飾演的小人物,總讓人印象深刻。佟瑞欣誇他是真正接地氣的藝術家,「帶著泥土的芳香」。牛奔性格活潑,經常和佟瑞欣一起樂呵,兩人遇到高興的事,慶祝的方法就是一起去買個冰淇淋吃。「他入黨了,我們倆一起吃冰淇淋。習近平總書記寫信勉勵他,我們倆一起吃冰淇淋。吃著吃著,我們個人的友誼變成了在事業上共同的努力。」
  拍《鄒碧華》的時候,牛奔飾演一個配角,演得很出彩,可當佟瑞欣前去將3萬元報酬支付給他的時候,他却說什麽都不肯要,還說「這是咱上影自家的戲,哪有自家開戲還拿錢的」,把佟瑞欣感動壞了:「現在還有這麽好的人!哪兒拍戲不都是先談錢嗎?」
  其實牛奔非常感謝上影給了他再次「出山」的機會,他愛舞臺,也愛劇團這個大家庭,感念黨恩,這才不顧83歲高齡也要入黨。他說:「我的年齡已80餘歲,爲黨工作就算不睡覺也不會太長,我一定要珍惜,只有跟著共産黨,才能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活得更有意義。」
  來劇團,先進「萬神殿」
  武康路395號,距離網紅的武康大樓幾步之遙,就是現在的上影演員劇團所在地——2018年,劇團重回此地,演員們集體留念——當時86歲高齡的老演員徐才根也在其中,張大了嘴高興得像個孩子。前不久,徐才根不幸遭遇車禍去世。佟瑞欣還記得當年他坐在劇團石階上喜極而泣的樣子。
  非科班出身,一生甘當綠葉,徐才根直到老年才因爲《我的前半生》等劇讓觀衆熟知。他曾說,現在的演藝圈,一些演員帶著各種助理、化妝師、保姆進組;在他那個年代,演員拍戲都沒有什麽錢,連熬夜、節假日也沒有額外的補貼,但那時候的創作氛圍更加純粹。
  如今,也有一些當紅明星,想要加入上影演員劇團的大家庭,沖的就是這種精神指引和創作氛圍。「我對唐嫣印象很好,她來劇團的時候,就一個人,助理等在樓下,她不會說需要帶一隊人馬來武裝自己,不需要。唐嫣參加我們的活動,都是自費從國外飛回來;建黨一百周年朗誦會,她站在最邊上,因爲知道在場的都是前輩。其實進我們劇團沒有油水,來這兒的都是真心想在名利之外追求自己理想的人。」佟瑞欣說,「從前,我們的藝術家、演員,都會有自己的一個標準:我進這行的目標是什麽?是演好戲,是加入好的團隊提升業務能力,是和偉大的藝術家合作……這些是他們一生追求的理想。但現在演員這個職業似乎更多地成爲滿足生活欲望的手段——當你一旦僅僅把它當成手段,就不可能有尊重和敬畏。」
  佟瑞欣在劇團入口大廳懸挂了幾十幅藝術家的照片:趙丹、孫道臨、張瑞芳、上官雲珠、劉瓊……每個劇團成員都要被帶到這座「萬神殿」接受「精神洗禮」:「這些藝術家不僅是上海的,也是中國電影的奠基人,我把他們挂在這個位置,就想讓現在年輕的演員仰視他們,提醒演員:你真的沒有那麽重要,你要對這一行永遠心存敬畏。」
  入行這麽多年,佟瑞欣遇到過不理智的粉絲,也遇到過行差踏錯的明星藝人。身在演藝圈,他深知這是一個容易「膨脹」的行業,銀行賬號上零的位數、耀眼的聚光燈、億萬粉絲的歡呼聲,都容易讓人迷失。「就像年輕時愛秀肌肉,遇到一點陽光就燦爛,人生其實是一個膨脹和不斷控制膨脹的過程。」佟瑞欣說,「每個人都可能犯錯,我們都是在錯誤中成長,而不是在優秀中變得更優秀。所以如果是一些小差錯,我也希望大家可以抱著寬容的心去看待,給年輕人成長的機會。同時我也會建議年輕的演員們,既不要小看自己,也不要高看自己——你沒有那麽重要,但你也別小看自己的能力——你做的事情會對一定人群産生影響力,所以你更要選擇做好的事情,創出一些成就。」
  在他看來,演員可以向運動員們學習——國旗升起的一刹那,背後有無數的失敗與成長。但你的心裏要有這面旗,心裏要有這首國歌,要用你的努力去讓國旗冉冉升起——到了那一刻,你本人也不那麽重要了,你所取得的榮譽也將是民族的榮譽。
(闕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