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音、快手,那些短視頻極速版的奧秘

  每天晚飯過後,是韓峰最無聊的時間。他獨自趴在床上,拿出3部手機,在眼前鋪成一排,分別打開3個App:今日頭條極速版、抖音極速版,以及快手極速版。
  極速版跟原生軟件的區別是,內存小,功能簡單,而對用戶最有吸引力的一點是,可以用它們賺取金幣換錢。
  只要韓峰機械地滑動、點擊它們,金錢就以代幣形式一個一個增加。現在,他3部手機裏已經大大小小安裝了7個賺錢類極速版App,他已經深諳其道,知道哪個收益最高,哪個賺錢最快。
  50多歲的韓峰,生活在甘肅一個人口不多的小縣城,兒子在外地上班,對於他來說,刷短視頻「薅羊毛」,已經成爲他填補空虛日常的一個習慣,「閑著也是閑著,賺個小錢提升一下快樂感。」他說。從早晨8點到晚上12點,只要有空,他就想方設法讓時間産生「價值」。
  像韓峰一樣分布在三綫以下城市的中老年人,正是目前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巨頭主要爭奪的下沉市場用戶。
  根據2020年12月的官方數據,中國互聯網用戶數量有9,8億,而今年第一季度,短視頻App行業的月活人數均值已達8,3億。留給短視頻App的擴展用戶空間已然不多,一二綫城市的用戶接近飽和,因此套住更龐大更下沉市場裏的用戶成了不二之選。
  爲此,短視頻巨頭們設計了一套複雜的計算公式,給看視頻、邀請好友等行爲都標上不同金幣值,刺激收入敏感型用戶,讓他們深陷其中。根據中信證券發布的《互聯網App運營數據跟蹤月報》,2021年3月,抖音的MAU(月活躍用戶數)為6,22億,而極速版為1,82億,體量不可小覷。而快手的數據更為誇張,快手主站的MAU為3,45億,極速版則達到2,71億。
  然而,數億的極速版用戶付出大量時間,最後拿到手的收益其實幷沒有多少。韓峰說,「快手極速版我一天賺三毛錢,抖音極速版我賺四毛錢。」
  「羊毛黨」本以爲賺了便宜,其實却是短視頻平臺套牢了他們。
  中招極速版
  早上5點半,山東某小城的石穎還處於半夢半醒中時,就拿起手機,打開抖音極速版。她非常熟練地點開屏幕下方最中間的「來賺錢」,劃到當日任務,點擊簽到,200個金幣入賬。
  這是她連續簽到的第三天,再堅持27天,簽到金幣獎勵就會疊加到4188個。事實上,對於簽到這件事,即便不能像石穎一樣每天習慣性打開,抖音極速版App也能強行提醒你。只要在簽到頁面開啓簽到提醒,金幣值加266,同時,App也將自動獲取用戶的日曆,在每天清晨8點準時響鈴。
  在洗臉刷牙之前,石穎的例行活動還有在抖音極速版裏看廣告、看直播,當然,這些都是能得金幣的。
  記者嘗試了一下「看廣告賺金幣」任務,一點開,一條房産廣告馬上播放起來,30秒,播完方可領金幣獎勵。一條如果嫌少,平臺會提醒你再看一條,隨後某小說App廣告進入目標區,下方提示「立即下載」。兩支廣告看完,500金幣到手。
  石穎經常參與的「看直播開寶箱」,就像山洞尋寶一樣充滿未知。新用戶第一次點擊進入直播間,寶箱就掉下來一個,裏酣包含金幣有188枚。之後能獲得多少,在什麽時間節點獲得,則全看運氣,但已知的是最高可得662金幣,每天能開10次。
  抖音極速版裏的任務千奇百怪。比如「吃飯賺錢」,其實就是在早、午、晚餐,以及夜宵的固定時間段打開App,點擊頁面上的食物圖片,就算「吃」了。四頓飯加起來,一天一共可以拿181金幣。「逛街賺錢」,需要瀏覽頁面上的低價商品90秒,即得200金幣。石穎每日可以「逛」10次,一天靠「逛街」,能拿2000金幣。不過,石穎付出最多的是「走路賺金幣」任務。抖音極速版會讀取系統「步數計數器」的內容,基於真實步數,1000步可以拿800金幣。爲了完成這個獎勵豐厚的任務,她每天都要實地走動走動,「以前是懶得出去,但有了這個任務,我就是再懶也要出去。」
  跟石穎不同,來自江蘇的項飛,刷得更多的是快手極速版,他已經玩了快三年。今年40多歲的他,在單位主要是寫材料,平時上班也不算忙。三年前,他從其他手機應用上被「看視頻就能賺錢」的快手極速版廣告吸引,從而開啓了薅快手羊毛的征程。
  他平時每天差不多刷2小時視頻,有時刷著刷著就到了晚上12點,這時快手極速版會開始不斷提示「夜深了」,但他還是會再刷一個小時。
  項飛發現,快手跟抖音的賺錢任務各有不同,但刷視頻的時候屏幕左上角都掛有一個紅包掛件,外圍是一個圓圈進度條。進度條轉速並不固定,轉一圈有時需要幾十秒,有時需要幾分鐘。視頻無法自動連續播放,需要不停地刷,才會不停地有金幣進賬。
  不過,在兌換現金上,快手極速版和抖音極速版兩個平臺倒是出奇得一致——1萬個金幣,只能兌換1元錢。
  在抖音極速版,一個20秒左右的短視頻,只能獲得8個金幣。這意味著如果不做其他任務,要想獲得1萬個金幣需要刷1250個視頻,需要近7個小時,而這些時間只能換來1元收益。
  比較來看,項飛賺得就少了很多。刷了三年快手極速版後,每天付出2小時以上時間,他累計兌了200多元現金,平均一天賺到手的錢是2毛。
  與平臺博弈
  山西一個縣城的52歲小學教師張瑤,也被短視頻極速版App「綁架」了。
  半年前,她開始接觸這些App,現在每天刷2小時左右短視頻。每天起床睜開眼睛,張瑤就先去簽到,她也會在極速版App上看小說,小說內容是什麼並不重要,反正一直往後刷就能拿金幣。但一天下來,她也就賺一兩塊錢。
  張瑤的女兒小米很理解這輩人的做法:「你覺得他們爲了這一塊兩塊的不值當,但對他們來說有一分錢都是賺的,相比年輕人,他們更加不在乎付出的時間和精力。」
  聰明一點的「羊毛黨」已經開始尋找更划算的賺錢方法。「最初搞了個舊手機在上班的時候刷,但後來發現看視頻根本不賺錢,除非有好幾個手機。」項飛說。他還發現,在看視頻的時候,很多視頻只有一兩分鐘,經常是視頻播完了,一圈還沒有轉完就會停止,「我也很聰明,我就看那些瑜伽的長視頻,10多分鐘。」
  韓峰的方式更爲特別,他只看廣告。在快手極速版上,他看一個廣告拿100個金幣,而看一個短視頻只有幾個金幣,對比下來,他就摸清了門道,「這些軟件本來就是館廣告掙錢,那看廣告肯定收效最大。」這些廣告確實投放的也很精准,韓峰就是因爲看廣告,才知道了「點淘」「番茄小說」也能賺錢,當下方彈出下栽鏈接時,順其自然就下載使用了。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平臺早就對這些「小聰明」有所防範。隨著看視頻時間的增加,項飛的進度條轉速已經越來越慢,金幣收益也越來越少,每個月獲得的金幣達到一定值後就不再叠加,「一部手機一個月只賺20元左右。」
  在快手極速版一個隱秘的角落裏,記者發現了這個活動規則:同一用戶每天有獎勵上限,具體以到賬或者頁面公示爲準。「他們通過一些設計,把你控制得死死的。」項飛說。
  韓峰被控制的是提現速度。金幣在緩慢增長,而提現卻越來越慢。他回憶,第一次注册使用時,僅僅隨便點幾分鐘就積攢了十幾塊錢,幾秒內就可以提現到賬。
  但越到後面想積攢金幣就越難,提現之路也變得漫長起來,有時候一個多月才到賬。韓峰已看清自己作為老用戶的價值在慢慢減小,「新用戶當然是被優待,老用戶誰還在乎?」
  石穎發現,最早使用抖音極速版時,給的金幣較多,每天返的錢也多,但到後來,隨著下載極速版的人越來越多,給的金幣也越來越少。
  在經過多次點擊找到活動細則後,記者發現了這其中可能的原因:如果是快速瀏覽,也會被視爲「無效觀看」,無法獲得獎勵;如果每天都不進入任務頁面,可能會被認定爲「不活躍用戶」,無法獲得看視頻的獎勵金。
  這一場追逐金幣的游戲,邀請新用戶或許才是致富密碼。在兩個極速版手機應用上,拉來一位新用戶,可以直接賺二三十元甚至四十多元人民幣。石穎在抖音極速版已經邀請了十多個好友,剛開始邀請人只給幾塊錢,後來她就專挑節假日做活動的時候邀請別人,一個人可以拿到40多塊錢。項飛也不厭其煩地邀請自己的親朋好友下載快手極速版,「拉一個就能賺30塊錢,拉10個就能賺300塊錢,我拉了三四個親戚,賺了100多塊錢。」
  但是,有相當一批用戶無法獲得相應的報酬。在黑貓投訴上,有超過5千條關於「快手極速版」的內容,大都關於無法提現、審核不通過、被告知有違規行爲等。關於「抖音極速版」的內容也有近5千條,其中,7月份的7條投訴,全部是關於邀請新用戶卻沒有收到應有獎勵一事。
  回想起曾經和快手極速版鬥智鬥勇的經歷,項飛坦言,「它們是有套路的,你玩不過它們。」
  極速版下沉之戰
  不僅是玩不過它們,「羊毛黨」們其實是被這些短視頻巨頭玩了。它們一系列讓用戶賺錢的方法,核心目其實只有一個:拉新。
  抖音和快手在用極速版吸引用戶的背後,是互聯網市場越來越難以被滲透的現實。「已有産品中,想繼續增長已經很難了。」在互聯網行業從事多年品牌策劃的徐欣對記者說。
  在字節跳動做策略規劃的人士張金聖告訴記者,「極速版」這個概念最早期針對的是下沉用戶,他們使用的機型普遍比較老,所以極速版設計的更小、更流暢。比如抖音App需要占用123MB的手機內存,但極速版只有40.3MB,節省了將近2/3的內存。而在功能上,極速版與主版幾乎沒有差異,僅簡化了一些界面和功能。
  「後來開始有人發現,這部分低端機用戶對金幣更爲敏感,可以用來『拉新拉活』,就加上了金幣功能。」張金聖說。
  徐欣認爲,産品想要繼續擴展用戶增長空間,無非就是「向上」和「向下」的問題。如果「向上」往更精英化的方向改變,意味著直接改變原有調性,放棄已有的幾億用戶,自然是不可取。但如果對全量用戶都採取金幣激勵模式,勢必流失一些抗拒此模式的用戶,而且以短視頻App現有的體量,獎勵模式將産生的成本也是不可控的。而採用極速版的模式,就可以更精準地進行用戶運營。
  但能讓企業下定決心的,恐怕還是成本因素。「任何拉新,首要考慮的就是成本和投入産出比。」徐欣告訴記者,極速版背後也對成本進行了精密測算。
  極速版帶來新用戶的成本要比其他獲客方式低很多。張金聖向記者透露,在抖音和快手極速版App裏,帶來一個有效下載的成本在20元左右,但如果直接從品牌渠道購買,一個下載用戶需要支付幾百元。
  事實印證了極速版的「成功」。2019年8月,抖音極速版正式在應用商店出現,40餘天就獲得了超過1800萬次的下載量。快手上綫極速版比抖音早了一個月,效果也非常顯著。根據快手官方披露的數據,快手極速版在2020年的日活躍量已突破1億。
  根據Quest Mobile GROWTH用戶畫像標籤數據庫顯示,截至2019年10月,快手極速版用戶年齡分布在36-46歲以上的占比高達33,9%,比普通版同年齡段的用戶多出約10個百分點。此外,「極速版應用」用戶所使用的安卓手機終端價格區間在1000-2000元之間的比重為37,5%,在所有價格區間中所占比重最。
  可見,生活在三四綫及以下城市,使用千元價位國産手機的中老年用戶,成了短視頻極速版的主要增量。
  面對眼前如此龐大的一塊「肥肉」,市場上大部分APP都開始蠢蠢欲動,加入極速版下沉之戰。極光APP的數據顯示,在今年2月的DAU飆升榜中,淘寶特價版問鼎榜首,前十的還有抖音極速版、喜馬拉雅極速版等。可以看出,在商業化模式創新上,各類APP衍生版本已為增長DAU的最重要方式。
  但一味以金幣爲誘餌獲得用戶增長不是長久之計,歸根結底,平臺對用戶的「算計」早晚會被看穿。
  從事互聯網産品運營工作的趙阿莫向記者表示,金幣激勵的模式在針對某些特定群體的時候是有效的,但在粘性上會存在一定問題,因爲一旦停止活動,就會出現大批用戶的流失,所以同時也很考驗企業的現金流和燒錢能力。「整體來看,用戶來的快,去得也快。」他說。
  在發現快手極速版金幣收益式微後,項飛已經有了放棄用它賺錢的打算。石穎也卸載了之前下載的不少賺錢類App,如今她只保留了抖音極速版,「一天掙個一元錢也够買兩個饅頭的,是不是?」
  韓峰雖然還在刷抖音、快手和今日頭條三個極速版App,但已經沒有往日那麽有熱情了。有時候他躺在床上,困意讓他閉上眼睛,甚至打起呼嚕,三部手機裏的視頻仍然獨自循環播放,他也不再强撑著滑動它們。
  雖然平時很無聊,但韓峰越來越明白,刷短視頻對自己的生活還是有影響的,「如果用這些時間幹點別的,能掙到的肯定不止這些。」
(薛永瑋、孟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