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拳落在年輕人左臉，第二拳落在右邊。
　　然後膝蓋撞到了他的肚子，他被頂得無法開口說話。年輕人的雙手被銬住，打手的臉在畫面之外，拳頭上蒙上了布。
　　打手拖著他的衣領讓他面對鏡頭，迫使他開口。
　　「爸爸，我在柬埔寨，我不在中國。」年輕人說，淚流滿面，聲音哽咽，鮮血從鼻子裡流出來。「求求你了，給錢吧。」
　　這段向受害者父母索取贖金的視頻是網絡媒體Nikkei Asia收到的幾段之一。Nikkei Asia接到爆料，深度跟蹤報導了中國公民被騙到柬埔寨去做電信詐騙的相關案件。
　　另一段視頻顯示，一名赤膊男子被銬在地上毆打，另外兩名受害者被銬在附近的窗台上，驚恐地看著毆打的場景。
　　在第三個視頻中，一名男子躺在地上，一隻腳踩在他的脖子上，泰瑟槍電擊著他，男子痛苦地扭動著。
　　這些視頻提供了一個了解跨國犯罪集團黑暗世界的窗口，這些犯罪集團將受害者從中國大陸或其他地方偷運到越南，然後進入柬埔寨和緬甸。
　　此前，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也曾多次提醒，中國公民到柬埔寨需要注意安全。2020年9月22日，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就曾發布提醒，發現不少同胞在不法中介機構誘騙和協助下從越南等國偷渡赴柬，被強制從事網絡賭博、詐騙等違法行業，並被限制人身自由。
　　只是，在慾望的推動下，總是有一些人忍受不住誘惑，陷入犯罪集團的大網中。
　　「東南亞澳門」
　　犯罪集團的目的就是強迫受害者進行在線詐騙，主要詐騙對象是中國境內公民。這些犯罪集團的主謀很多也來自中國，之前在菲律賓發展。2016年，遭到中菲警方聯手打擊之後，他們發現柬埔寨是一個稅收低、監管鬆懈的避風港，便轉移到了此處，主要根據地是沿海城市西哈努克城。
　　西哈努克城很快就有了「東南亞澳門」的標籤。
　　2019年頂峰時，該市在線賭博行業每年產生數十億美元的收入，雇用了數萬人，對辦公樓的需求猛增，該市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建築熱潮。
　　當時，隨著犯罪集團的壯大，西哈努克城治安已經非常糟糕，打鬥、槍擊和謀殺遍布街頭。
　　中國並沒有放任這個黑暗角落對國內的侵蝕。
　　2021年8月，公安部開通打擊治理跨境賭博綜合舉報平台。舉報內容包括但不限於：赴境外參賭、參與網絡賭博以及在境外賭場工作的中國籍人員；組織中國公民赴境外參賭、為跨境賭博提供資金結算服務、網絡技術支持的單位和個人；與跨境賭博相關的涉黑涉惡、詐騙洗錢、綁架拘禁、拐賣偷渡等其他犯罪。
　　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官網當即轉發了這一消息。
　　2018年5月11日，中國國務委員、公安部部長趙克志同洪森首相會見時表示，希望雙方能共同落實好「一帶一路」建設合作規劃綱要，加強重大項目安保和執法安全合作。
　　2019年9月27日，中國警方在全球設立的首個雙邊警務合作中心——中柬執法合作協調辦公室在柬埔寨首都金邊正式成立。當時，中國公安部代表團訪問柬埔寨，表示要與柬方密切合作，提升西哈努克城的安全，共同打擊跨國犯罪現象。
　　同月，柬埔寨首相洪森宣布網絡賭博違法，並予以取締。
　　西哈努克城的畸形繁榮，面臨來自中柬兩方的合力打擊。
　　儘管如此，由於柬埔寨普遍的地方性腐敗，網絡賭博禁而不絕，依然是東南亞最大的基地。
　　犯罪團伙需要多種語言的員工，他們的方式就是去所在國進行詐騙式招聘。受害者除了來自中國，也有其他東南亞國家的公民。受害者被這些團伙拘禁，並在暴力威脅下被迫實施網絡詐騙。
　　了解犯罪的規模是很困難的。美國和平研究所緬甸國家主任傑森塔（Jason Tower）說：「這顯然是沒有監督的行業。」傑森塔估計至少每年有三萬人被販運到柬埔寨。
　　柬埔寨國家警察發言人Chhay Kim Kheoun否認了這個數字。他說，自己無法給出數字，但承認發生了「一些」案件。
　　傑森塔研究了東南亞在線賭博公司的活動，估計中國大陸此類詐騙的受害者可能多達六位數。他說，網絡社交媒體上每天都有「數百個」招聘廣告，試圖將中國公民引誘到柬埔寨和緬甸參與詐騙。
　　犯罪場所鄰近警局
　　在柬埔寨的第二天，華（HUA)就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這位29歲的年輕人被關在沿海城市西哈努克城的圍牆裡，但他看不到大海。他猜測這座圍牆大院裡大約有1000人。牆裡主要由兩層樓的建築組成，周圍幾乎沒有其他設施。
　　一位主管給了他一部手機、一台電腦，讓他下載微信，工作到凌晨。他被告知要和中國的女孩在微信上交朋友，贏得她們的信任並吸引她們投資加密貨幣。
　　每隔幾天，老闆們就會召開績效會議。排名在前將獲得獎勵，有額外的休息時間，末尾的人會受到一頓暴打。
　　「我們要麼在睡覺，要麼在吃飯，要麼在工作。」華告訴Nikkei Asia，「基本上，這些人是奴隸。」
　　8月的一個下午，在金邊的一家咖啡館裡，李（Li）拿出手機，向媒體展示了一些受害者的詳細信息，這些人在他的幫助下脫身。
　　李是柬埔寨的中國商人志願者網絡的一員。該網絡從中國僑民社區籌集資金拯救這些被騙的受害者，安排交通、酒店、食品、醫療，並幫助被詐騙的受害者返回中國。
　　手機上的照片顯示，受害者臉部腫脹，身體處處瘀傷，拳頭、腳、刀、棍子和泰瑟槍等造成了嚴重傷害。
　　在柬埔寨的窩點，這些受害者生活得像奴隸一樣。李認為，整個東南亞的受害者人數可能達到數十萬人，緬甸和菲律賓也是此類販運的熱點國家。
　　「這些人在這裡就是奴隸，」李說，「我很同情這些年輕人。來之前，大多數人認為他們可以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
　　華就是這種情況。來柬埔寨之前，他是一名外賣騎手。有一天，他在微信上看到了這份工作，給他發微信的人說得很有煽動力。
　　華相信了虛假的招聘，認為每天接電話，就能掙得25000元人民幣的月薪。他放棄了騎手工作，離開了湖北老家，登上了一輛開往廣西的大巴。到達廣西後，他與其他六人一起被偷運過山區邊境進入越南北部。從那裡，另一輛公共汽車將他們帶到柬埔寨邊境，下車之後他們「走一小段路」以避開邊境巡邏隊。
　　「這聽起來很美好。」華回憶起這份工作，「但是當我到達西哈努克城時，我很失望，與我想像的不同。」
　　在無薪工作一個月後，華提出了贖身要求，對方要他支付8萬人民幣才放他回國。
　　「他們把一切都算在內：中國境內外的交通、住宿、膳食、過境點，我用過的手機、電腦、椅子之類的東西，」他說，「家裡人為了讓我自由，把房子抵押了，還向親戚借了不少。他們派人到我湖北老家把錢收了。」
　　華終於被放了出來，但因為疫情，他滯留在柬埔寨。
　　一些案件受到了公眾的關注。據當地新聞報導，柬埔寨一家法院於今年4月份對犯罪集團頭目Soum Pov和6名同夥提出指控，他們試圖使用軍用車輛跨柬越邊境走私28名中國公民進入柬埔寨。
　　美國人口販運報告將柬埔寨列入第2級觀察名單，這意味著柬埔寨不符合消除人口販運的最低標準。這份報告稱，「各級政府的地方性腐敗」嚴重限制了打擊人口販運的努力。報告還稱：「案件相關的檢察官和法官收受賄賂，以換取撤銷指控、無罪釋放和減刑。」
　　在最近被披露的另一個案件中，當地媒體《高棉時報》採訪了幾個人，他們被關在西哈努克城附近奧特雷斯海灘的一個大院裡進行在線詐騙。一名菲律賓受害者說，他們是在網上被招募的，從金邊轉運而來，抵達時護照被取走。他們被要求在網上偽裝成年輕女性來引誘毫無戒心的男性投資加密貨幣和一些金融騙局。
　　據《高棉時報》報導，當地警察局「距離綜合大樓只有幾米遠」，但警察「害怕」進入。
　　柬埔寨國家警察發言人Kim Kheoun表示，警方正在「努力」解決此類人口販運問題，但發現受害者、他們的家人和其他相關人員「缺乏合作精神」。
　　當被問及包括警察在內的官員是否為共謀時，他說：「我不接受這一點，但如果有這樣的腐敗案件，請準確指出官員是誰。」
　　「在全球範圍內蔓延」
　　這些犯罪集團經營的業務包含很多類別，有些是德州撲克這樣的在線賭博，還有電信和電話詐騙，主要針對中國大陸客戶。
　　這些犯罪集團一般由黑社會經營。根據已經公布的案情，他們絕大多數都收買了柬埔寨一些地方官員作為保護傘。
　　今年1月份，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發出警告，指柬埔寨發生的一樁涉中國公民的命案表明，但凡染賭者，輕則家財盡失，妻離子散；重則賭債纏身，家破人亡。大使館提醒中國公民，要謹防高薪招聘陷阱，有人甚至在微信朋友圈發布虛假招聘資訊，誘騙親朋好友上當。「等待你的不是高薪，而是網賭窩點的非法關押和綁架。」
　　今年6月，中國和柬埔寨宣布，雙方的聯合執法辦公室將對綁架、勒索、網絡賭博和欺詐展開打擊。中國警方發言人在線上新聞發布會上承諾：「不會讓柬埔寨成為他們的避風港」，而那些被引渡回中國的犯罪分子將面臨嚴厲的懲罰。
　　據《人民日報》報導，8月，上海法院判處兩名男子15年和14年監禁，罪名是在西哈努克城和印度尼西亞組織經營網絡詐騙集團。
　　2020年美國和平研究所（U.S. Institute of Peace）的一份報告追蹤了包括西哈努克城在內的「賭博城市」的發展。這些賭博城市由東南亞犯罪集團與內地犯罪團伙聯手經營，他們在菲律賓、柬埔寨和緬甸之間流竄，以避免執法打擊。
　　柬埔寨首相洪森的禁令導致柬埔寨賭博熱潮遷往緬甸，特別是少數民族武裝部隊控制的邊境地區。
　　「這些類型的犯罪分子在全球範圍內蔓延，而且規模越來越大。」報告作者Priscilla Clapp寫道，「他們不停尋找有腐敗分子的地方，繼續自己的業務。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他們將人口販賣到這些地區，包括很多中國公民。」
　　只是，在中國商人志願者網絡的李看來，儘管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但許多在線賭博集團仍留在柬埔寨。「我認為它沒有減少，現在涉及的國家更多，而不僅僅是中國人。」他補充說，禁令實施後，這些團體變得「更具侵略性」。
　　自從2019年以來，李已經拯救了170多名受害者。他們還與柬埔寨和中國當局聯絡，整理受害者的文書檔案和旅行證件。
　　但就像一邊放水，一邊進水的池子一樣，總是有新的受害者進來。
　　今年2月份，一名失去了國內鋼廠工作的張先生，被一份三萬月薪的保安工作吸引，帶著8個人，經越南偷渡到柬埔寨。等待他們的，自然是被囚禁的生活以及詐騙的工作。
　　最終，張先生的家人支付了四萬人民幣贖金，他於6月下旬獲釋。
　　據李介紹，在張先生被囚禁期間，工友們告訴他沒有人能逃跑成功。
　　「有人跳樓逃跑，然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李說，「像張先生和華都是幸運者，最終還能保住性命回到中國。」
（陳勁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