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說的對」 最年輕的政協界別,履職這兩年

  2024年9月6日晚上10點43分,正在廣西生態環境廳掛職副廳長的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氣象局科技與氣候變化司副司長張興贏接到了一通電話。
  電話那頭,是與他同在全國政協環境資源界別任委員的中國海洋石油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汪東進。當晚,一場從菲律賓東部生成的颱風「摩羯」在深夜逼近海南。汪東進在電話裏告訴他,海南周邊的南海海域上,分佈著一批油氣開採站,「如果颱風正面襲擊海上採油站,損失會非常大」。
  汪東進提出,希望能將國家衛星氣象中心微信小程式上,原來每個小時更新一次的風雲氣象衛星的颱風監測數據,提高到每分鐘動態更新一次,以便及時指揮海上作業平臺是否需要臨時漂移離開颱風影響範圍,最大程度地減少損失。張興贏緊急調度後,這一訴求在半小時內得到瞭解決。
  2023年兩會前夕,全國政協新增環境資源界時,張興贏成為該界別的首屆委員。作為全國政協最年輕的界別,環境資源界的總人數位列34個界別的第九位,85人中有四成以上是環境資源領域的黨政幹部,三成以上是專家學者,還有近兩成是能源化工領域企業負責人。儘管人員來源多樣,但都具有環境資源背景。
  「以前在農業界別時,因為同組的委員大都是來自農業領域,我自己關心的大氣污染、碳排放等環境問題,在同組委員之間不容易產生更深層次的討論。」作為連任的老委員,張興贏明顯感覺到,與上一屆在農業界別的體驗不同,新界別將一群同樣關心環境資源領域的人聚在了一起,彼此之間產生了更多共同語言。
  從160餘件到600餘件
  提交3件提案,參加2次全體會議、1次專委會會議、1次對口協商會、2次視察考察……張興贏過去一年履職的詳細情況,一樁一件都能在手機App上清楚查到。
  這是為全國政協委員履職專門開發的一款軟體,純藍的邊框,介面設置與市面上常用的辦公軟體別無二致。
  距離2025年兩會召開還有一個多月,春節前,張興贏就在手機App上提交了自己準備的三項提案,又仔細研究了自己上一年提案的落實情況。
  「積極應對氣候變化引發健康風險」就是他去年提交的提案之一,系統顯示,這項提案獲得了其他4位委員的主動聯名。對張興贏來說,氣候變化對健康的影響並不是新課題。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相關問題都沒有進入大眾視野。
  張興贏還記得,2021年「7·20」鄭州暴雨的前一年,他在全國兩會期間提交過一項關於謹防氣候變化引發巨災風險的提案,當時未收到太多關注。直到第二年暴雨發生後,「很多媒體專門來回訪我,問我為什麼能有前瞻性的提案和建議」,張興贏將這一切歸為「專業」。
  用全國政協委員、中國地質大學(武漢)教授童金南的話說,政協的工作就是「但求說的對,不求說了算」。
  以江灘治理為例,童金南說,因為要去全國各地開展地質考察,他常去農村走動,總能看到原有的江河湖灘被改造成了「水泥」灘,栽上了樹。「看起來挺好的是吧,百姓可以到江邊納涼、觀光」。但童金南指出,這種做法可能會破壞自然環境和生物多樣性。擔任環境資源界別委員的第一年,他專門將這一問題反映給了分管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的全國政協副主席沈躍躍。
  此前,《人民政協報》在報導中提到,2023年,環境資源界委員共提交了政協提案160餘件。據張興贏瞭解,由於第一年很多新委員還不太熟悉,這一數據在第二年已經刷新到了600餘件,「增加非常多」。
  數字只是一個抽象的符號。多位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的委員均反復提及,每一個被正式提交上的提案、意見背後,都是他們多年工作與研究心得的體現。
  「其實兩會只是全年工作的一個窗口,很多提案都是平時長期工作調研的積累,不是兩會期間短時間內能寫出來的。」到環境資源界後的這幾年,張興贏的提案一直是關注如何進行生態環境保護,如何應對氣候變化。「所以你說是界別的影響更大,還是工作領域的影響更大呢?我覺得兩者都有,但可能還是跟我的專業背景、長期從事科學研究的這個領域關係更緊密。」
  安上一條「腿」
  在政協委員們建言獻策不受界別限制的前提下,該如何理解其所發揮的作用?
  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自然與文懷遺產研究中心副主任閔慶文是第十四屆全國政協環境資源界別的委員,也是全國政協農業和農村委員會的委員。他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在環境資源界成立前,相關領域的調研工作其實一直都在開展,主要由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負責推動。
  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最早設立於1998年3月,是全國政協常務委員會和主席會議領導下,組織委員進行經常性活動的工作機構。十四屆全國政協除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外,還設有農業和農村委員會、提案委員會、經濟委員會等九個專門委員會。
  專委會與界別之間的聯繫從命名上即可窺探一二。
  閔慶文向南方週末記者解釋,每年3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召開期間,委員們都會按照界別進行活動,但在大會結束後,「事實上是按照專門委員會來進行活動的」,每個專委會都會有一個或幾個固定聯繫的界別,農業界與農業和農村委員會的關係即是如此。
  南方週末記者檢索發現,2023年3月全國兩會召開前,十三屆全國政協人資環委發佈的五年工作總結中提到,環境資源界增設前,人環資委長期存在著「工作開展無界別依託的問題」。換句話說,十三屆全國政協雖然也與農工黨、總工會、婦聯界別開展了聯繫,但這種聯繫關係並不能很好反映涉及人口、資源與環境領域的政協委員的意見和建議。
  「舉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環資界設立前,原來人資環委員會沒有固定的『腿』。」閔慶文介紹,在兩會以外的時間裏,專委會通常會依託相關界別的委員開展調研和民主監督活動,如果有一個固定聯繫的專業界別,工作開展就有了基礎。
  張興贏記得,環資界設立前,人資環委要組織調研工作,只能從各個界別中尋找相關領域的委員。當時在農業界的張興贏,就曾擔任過人資環委「氣候變化讀書群」的群主,2021年又受邀去上海、福建參加了人環資委組織的碳達峰、碳中和調研。
  「所以在新一屆委員組成名單公佈前,我就大概知道自己要去環資界了。」張興贏向南方週末記者回憶,上一屆履職剛過一兩年時,人資環委就曾向農委提出要人的想法,等到十四屆設立環資界別時,一次他去全國政協開會,「工作人員就跟我說,新的一屆你大概率要調整過去了」。
  據閔慶文觀察,除了張興贏這樣關心氣候問題的,本屆增設的環資界別還包括其他各個領域的委員,有來自生態與環境領域的、能源與礦產領域的等,「角度完全不一樣」,但研究的都是人口資源環境及其之間的關係問題。
  新界別設立這兩年,在兩會期間一場小組會討論過後,張興贏聽到作為組長的十四屆全國政協常務委員、生態環境部部長黃潤秋開玩笑地說,「今天大家針對這個問題討論的很激烈也深入,企業家、科學家、政府管理者都在場,這個提案提交之後也是我們幾家部委辦理,我看我們現場都把問題和解決思路討論得很清楚了,現場就(完成)辦公了。」
  環境資源新領域
  在環境資源界設立前,政協最近一次增設界別發生在1993年的八屆全國政協上,新增了經濟界別。此後30年間,圍繞政協是否要新設界別、新設什麼界別,大家爭論不休。
  此前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時,全國政協原副秘書長、辦公廳研究室主任卞晉平說到,1954年政協第二屆全國委員會成立時,才有了「界」的提法,「教育界」「新聞界」「醫藥衛生界」三個界別最早出現。1978年,全國政協又增加了體育界別,取消了合作社界別,1983年增加了「中華全國臺灣同胞聯誼會」與「港澳同胞」界別,直至1993年經濟界別增加,界別增設暫時告一段落。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增設法律界、農民界的呼聲曾頻繁出現在政協委員們的建議中。
  2012年全國政協會議進行小組討論時,時任全國政協副秘書長李昌鑒提出「改變界別設置的建議」,坐在他旁邊的時任全國政協委員、社會和法制委員會副主任陳冀平也接話說,此前就提出過要單設法律界別的問題。李昌鑒回應說,「依法治國,法律界別當然應該設。」
  但「環境資源界別」搶先一步。
  為什麼選擇環境資源界,從政協委員們的關注點便可見一斑。2023年接受媒體採訪時,全國政協委員、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資源與環境政策研究所研究員穀樹忠提到,通過對近10年來全國各級政協委員的提案進行研究,他發現,生態文明領域的提案始終佔據較大比重。其中,全國政協委員們在每年全體會議期間提交的生態文明領域提案,能夠占到全部提案的15%以上,部分年份甚至超過20%。
  南方週末記者還注意到,2025年1月,全國政協提案委員會辦公室剛剛公佈了全國政協2024年度好提案名單,入選的60件好提案中,有7件直接事關生態環境。
  在這些表像之下,閔慶文記得,新界別增設後的第一次會上,委員們之間就曾對新界別設立的原因進行過分析。在他看來,這背後體現出的是社會經濟發展已經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閔慶文認為,無論是從適應氣候變化、保護生物多樣性這些國際議題,還是從林業草原、生態環境、水利、氣象等政府管理部門設置,特別是生態文明建設和美麗中國建設的實際需求出發,環境資源都已然成為一個獨立的領域。對政協來說,僅設置一個專門委員會已經不夠了。
  閔慶文向南方週末記者解釋,1998年3月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的設立,與當時遇到的一系列生態環境問題不無關係,「比如說黃河斷流,森林、草原與濕地退化,水土流失和荒漠化嚴重等等」。而在童金南看來,新設立的環資界同樣面臨著需要解決的新問題。
  據童金南觀察,最近十多年,環保的成效挺好,但「很多是靠政府投錢或援助(達成的)」,「從這幾年調研的情況來看,怎麼實現可持續發展、把環境資源轉變為經濟資源,還有很多難點要進一步突破」。
  生態問題新解
  在新問題的驅動下,如何處理好生態環境保護與開發之間的關係,已經成為環資界別委員們關注的焦點。
  閔慶文記得,2023年環資界別成立後召開的第一場小組會議上,委員們就遇到了一個難解的問題:在沙漠架設太陽能板到底對生態影響幾何。支持者認為這一做法在解決能源問題的同時,減少了地面蒸發,改善了局部生態,讓沙漠長出了青草。也有專家提出,大量太陽能板產生的反射,可能造成近地氣層空氣溫度的變化,改變大氣環流。
  「能看出來不同委員的專業背景都很強,但遇到一個新問題時,都用各自的知識進行解讀,就需要嚴格的科學研究和政府決策了。」對於沙漠發展太陽能問題,閔慶文說,這一問題最終還要分析比較其負面影響和正面影響孰大孰小。
  也是在這一天的會議上,閔慶文提出,朱鹮保護區是否應當完全禁止人類活動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閔慶文解釋,朱鹮作為中國生態保護領域內一個較為成功的案例,其生存環境需要稻田和濕地,但依照現行的自然保護區條例,朱鹮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域不能有人類活動,如嚴格執行,就無法為朱鹮提供賴以生存的稻田,對其反而起到破壞性作用。
  「所以可能需要重新認識自然保護地裏的農業活動和農民行為,充分挖掘當地居民長期以來所創造的環境友好的綠色發展理念和農業技術體系,也就是我們正在發掘與保護的農業文化遺產所蘊含的經濟、社會、文化、生態、科技等方面價值。」會上,閔慶文與來自自然資源部門的委員進行交流。在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時,閔慶文高興地提及,他2024年提交的《關於陝西漢中稻田-朱鹮系統申報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的提案》受到了國家林草局和陝西省政府的重視。
  在一次次交流與爭鋒過程中,張興贏感覺到,自己對環境資源問題有了更全面的認識,不再只局限於生態環境污染機理、氣候變化機理這樣的科學問題,也對政策為什麼要這樣制定、企業承擔的責任是什麼、怎樣讓政府管理與市場銜接這些現實問題有了具象認識。
  張興贏印象裏,同十三屆全國政協相比,過去兩年,環資界別的活動明顯增多,每個月,甚至每週都有各種各樣的會議將委員們聚在一起,「雖然我在廣西掛職工作,還是經常通過視頻參加全國政協的各種討論,經常是我這邊一參加視頻會發言,就有在北京現場的委員拍照從微信發給我,點評我的內容」。
  在委員之間的交流之外,他注意到,十四屆全國政協還推出了一個創新性做法,即讓聯繫不同專委會的全國政協副主席去委員單位走訪。2024年4月,沈躍躍去中國氣象局走訪時,張興贏特地從廣西趕回了北京。
  「以前大家總開玩笑說(政協)委員(的活動)是一年一次,常委是一個季度一次。」但從這些年的履職經歷來看,閔慶文越來越感覺政協工作的規範性、科學性與重要性,「對像我這樣來自科研一線的委員來說,最重要的可能是如何把委員履職和本職工作聯繫起來。」
  (蔣敏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