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舞劇《紅樓夢》出圈啟示錄

  飽含熱淚,掌聲雷動,演員次返場,觀眾久久不願離去……這是民族舞劇《紅樓夢》演出結束後經常見到的場景。
  民族舞劇《紅樓夢》由江蘇大劇院出品,自2021年試演以來,已走過34座國內城市,演出280餘場,服務超45萬名觀眾。有部分年輕觀眾甚至跟著劇團跑了20座城市,「刷」了100遍演出。今年9月,該劇首次出境新加坡演出,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當代審美帶出國門。
  《紅樓夢》問世已經200年,改編的作品數不勝數,戲曲、話劇、電影、電視劇,包括舞劇也已有過很部。為何這部劇可以獲得全國乃至海外觀眾的喜愛?在短視頻盛行的網路時代,140分鐘的民族舞劇《紅樓夢》究竟有何魅力一再邀君入「夢」?
  現象級舞劇誕生
  今年國慶日期間,民族舞劇《紅樓夢》作為「與時代同行與人民同心」新時代優秀舞臺藝術作品展演劇目之一,於北京天橋藝術中心上演。
  自2021年試演出以來,民族舞劇《紅樓夢》已經演了超過三年,接近300場。所到之處幾乎場場爆滿、地地加演,「開票即售罄」成了常態。而將時間撥回到2020年的第一天,當時的黎星——民族舞劇《紅樓夢》導演、賈寶玉扮演者正帶著他當時的得意之作《大飯店》在江蘇大劇院演出。正是這次演出給了江蘇文投集團新的啟發:是否可以將《紅樓夢》這部跨越時空的文學巨著搬上舞臺,以民族舞劇的形式賦予其新的生命?
  江蘇文投集團屬下的江蘇大劇院迅速行動起來。這是一個年輕的劇院,2017年8月才正式投入運營。但它又是一個非常重視創作的劇院,「劇院還沒建好,我們的第一部劇就已經(創排)出來了。」江蘇大劇院總經理、民族舞劇《紅樓夢》出品人廖屹告訴《瞭望東方週刊》,這部劇就是原創京劇現代戲《青衣》。2017年末,江蘇大劇院又推出了原創歌劇《拉貝日記》。這兩部作品的成功不僅為劇院贏得了聲譽,更堅定了江蘇文投集團和江蘇大劇院繼續創作經典改編作品的決心。
  在尋找下一個創作專案時,《紅樓夢》這部與江蘇、南京有著深厚淵源的經典作品自然浮現了出來。
  《紅樓夢》的創作源於清代江寧府,正是現今南京市江寧區。曹雪芹生於斯、長於斯,一家三代四人擔任江寧織造這一官職。在江寧的這段經歷,深深影響了曹雪芹對於《紅樓夢》的創作,從美食、服飾到節令、習俗,南京印記不勝枚舉。
  2019年,江蘇大劇院舉行年輕文化工作者集體投票,《紅樓夢》以票數第一當選,成為劇院籌備的下一部演出IP。
  「我們希望傳承經典,但也想開拓創新,做出不一樣的東西,看了《大飯店》後,我們決定跟有想法的年輕導演合作。」廖屹說。江蘇文投集團對此寄予厚望,他們也希望黎星這樣的年輕導演能夠帶來全新的視角和創意。
  「知道這個想法後我非常興奮,很快就進入籌備階段。只是沒有想到這個過程會如此漫長,經歷了無數次打磨、無數個不眠之夜,直到2021年9月,我們才開始試演出。」黎星回憶道。
  《紅樓夢》是中華傳統文化集大成者,人物眾、場景繁複、內蘊深邃,如何用舞蹈動作展現人物豐富且變化發展的內心,改編創排難度極大。
  「光一個劇本我們就做了近一年,要知道我們是一個舞劇,這在以前幾乎是不可想像的。」廖屹表示。
  「因為《紅樓夢》的素材庫太龐大了,如何才能用2小時說明白?何況還是舞劇。我們首先想到的切入點是章回體,它體現了中國傳統小說裏那種『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感覺。」黎星介紹道。
  最終,民族舞劇《紅樓夢》依託原著,採取傳統章回體敘事,「入府」「幻境」「含酸」「省親」「遊園」「葬花」「元宵」「丟玉」「沖喜」「團圓」「花葬」「歸彼大荒」十二舞段各有題名、各自獨立又可串聯成篇。
  「《紅樓夢》中性格各異的姑娘,讓人最為印象深刻」,為此,製作團隊從《紅樓夢》提取出金陵十二釵這一代表元素,加以突出和演繹。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雲醉臥……舞臺上,一句句判詞以燈光的形式投射,在帷幔的一開一合之間,還原原著《紅樓夢》中的經典場面。
  「要用當代美學去解讀傳統故事,才會獲得當下觀眾的共鳴。」黎星說,「如果只是照原書裏的故事重新講一遍,意義不大,體現當代性才是最重要的。」
  這也是民族舞劇《紅樓夢》成為爆款、獲得眾年輕觀眾喜愛的原因。據江蘇大劇院統計,民族舞劇《紅樓夢》觀眾平均年齡在27歲。可以說,民族舞劇《紅樓夢》的出圈,很大一部分來自年輕觀眾在社交媒體上的自發推薦。
  彰顯東方美學
  「被重構的《紅樓夢》,以舞蹈語彙呈現在舞臺上,脫胎為一個藝術精湛、製作精良、思想精深的舞劇作品。」廖屹對《瞭望東方週刊》表示,他希望為中國舞蹈藝術創新探索一條全新路徑,創造舞臺作品與文學經典互譯的一個新範本。
  民族舞劇《紅樓夢》在改編創排過程中尊重原著,但又沒有拘泥於原著,而是以當代審美演繹年輕人心中的「新紅樓」。主創團隊巧妙融合了古典舞的柔美和現代舞的銳利,讓抽象的情緒與意象具有更直觀的視覺衝擊力。如《花葬》一章,12位舞者卸去華服、披散頭髮,從「金釵」回歸「自我」,用充滿力量的現代舞姿演繹女性對壓抑和束縛的控訴和反抗。
  在舞臺設計上,民族舞劇《紅樓夢》注意虛實結合,古今融合。縱觀整部舞劇,沒有繁雜豪華的造景,而是巧用中式元素,將帷幕、屏風、桌椅和燈光巧妙搭配,寫意地勾勒每一章回的情境,既還原了賈府的富貴奢華、大觀園的花團錦簇、歸彼大荒的渺茫悲涼等意境,也營造了大量留白想像空間。
  中國古典舞講求「形神勁律」「圓流周轉」,其中蘊藉著深厚的中國傳統哲學和美學思想。《紅樓夢》的很佈景就充滿了哲思,如「一生萬物」「虛實相生」「盛極必衰」。譬如,十二釵追逐嬉戲的身影如鏡花水月般倒影在帷幔上,所有的恬靜、美好皆是幻象,唯有追光燈下寶玉孤獨的身影才是實像。
  在音樂上,民族舞劇《紅樓夢》深入挖掘中國傳統文化魅力,以民族音樂為主基調,以西洋管弦樂創新點綴,在以往「滿腔惆悵」紅樓曲風基礎上,加快了節奏和韻律變化,於情緒爆發處提亮「高光」、在故事推進中豐富「明暗」,細膩刻畫人物或孤寂、或熱烈的微妙情緒,配合民族舞蹈,打造了視聽融合的中式「通感美」。西洋管弦樂與民族管弦樂的融合,增加了舞劇配樂的層次感、時尚感,在聽覺上打通了民族舞劇連接世界的通道。
  在服飾上,民族舞劇《紅樓夢》從明清畫作中找靈感,提煉「雲肩」作為核心元素,融入原著的花語寓意,以「十二朵花、十二顏色」區別「十二金釵」,以「雲肩如花,花似雲肩」映照人物性格,破解了舞劇人物眾不易分辨的難題。此外,服飾製作中還把江蘇非遺文化深藏其中,採取蘇繡技法表現不同花卉的顏色和姿態,將昆曲戲衣「精細雅潔」的理念融入製作,構建了別具一格的蘇派紅樓服飾美學。
  從舞蹈、服飾、佈景到音樂,民族舞劇《紅樓夢》處處有巧思,幕幕有隱喻。它對經典作品的全新詮釋,激發了傳統文化和當下情緒的共振,讓古典文學穿越時空,獲得了全新的生命力。
  甚至可以說,許觀眾對傳統文化、古典名著、東方古典美學的關注,就是源於觀看了民族舞劇《紅樓夢》。該劇的火爆,引發了一股重讀紅樓熱,很年輕觀眾也是因為這部劇,才去花時間研究《紅樓夢》原著中的大量細節和隱喻。這充分展現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無窮的生命力和獨屬於中華民族骨子裏的文化魅力與自信。
  民族舞劇《紅樓夢》爆紅,不僅在於導演、編劇、舞蹈、音樂、燈光等全流程的環環相扣,還在於制度創新、政府支持等全方位保障。
  為此,江蘇大劇院大膽起用年輕的主創團隊,提出「以頂尖舞蹈家引領共創、集優秀院校舞者支撐共建」的創排思路,邀請青年舞蹈藝術家執導,集結了大量優秀的新生代舞者和創作者,並最大程度把創作主導權賦予他們。「這樣充分激發出青年藝術家的創新創造活力。」民族舞劇《紅樓夢》導演李超說。
  在南京藝術學院舞蹈學院院長許薇看來,該劇成功的關鍵正是青年藝術家們賦予的「當代審美性」,為傳世經典注入了新的活力。
  敢於創新的還有合作模式——從專案制開始,低成本啟動,之後逐步打造自己的團隊。「別的劇都是先有團再有劇,而我們是先有劇後立團。」廖屹介紹道。民族舞劇《紅樓夢》創排之初,所有演員均為外請,隨著演出市場日益復蘇,江蘇大劇院嘗試在全國劇院中第一個成立舞劇團,如今民族舞劇《紅樓夢》已形成本院舞團為支撐、外請主演為輔助的運營模式。
  民族舞劇《紅樓夢》的成功,也意味著江蘇大劇院成功探索出了一條以經典文學題材為主要改編方向,以聯合個製作方、打造生產型表演藝術中心為主要目標的原創劇碼生產製作道路。
  江蘇省文化投資管理集團總經理、黨委副書記葉飆榮表示:「作為文化工作者,挖掘並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瑰寶,是我們肩上沉甸甸的責任,也是我們文化國企的擔當。『藝術生產』作為江蘇文投集團重要業務板塊,始終是我們打造核心競爭力、促進文化產業高質量發展的驅動力。」
  引領文化出海
  10年前,舞劇還是演藝市場上一個小眾門類,許演出難以突破10場,百場更是一個不可實現的夢想。誰能想到,10年後的今天,民族舞劇《紅樓夢》演到280場,依舊開票即售罄,創造了演出市場的一個奇跡。
  民族舞劇《紅樓夢》的火爆出圈只是一個縮影。近10年來,中國舞劇爆發出強勁的創作活力,舞劇作品的數量和品質都呈幾何式遞增,已成世界奇景。
  此前,《永不消逝的電波》《只此青綠》等部現象級舞劇演出時,都呈現出一票難求的態勢。
  「爆款」舞劇湧現,與新一代舞蹈主創團隊的創新精神和精益求精的態度密不可分。「當下年輕一代審美能力提高,對根植於傳統文化、彰顯中式審美的舞劇情有獨鐘。」江蘇省文化交流中心副主任許鵬深有感觸,「這一代創作者,無論在題材選擇、主題定位還是風格呈現上都做了很大的創新和嘗試,音樂創作更加時尚,舞臺佈景也更具高級感。」
  短視頻的崛起,舞劇與其他文化作品的共振,也重塑了舞劇的市場形態。隨著《永不消逝的電波》《朱鹮》《只此青綠》等作品的片段在網路平臺亮相,上海歌舞團的朱潔靜、中國東方演藝集團的孟慶旸等一批青年舞蹈家贏得了觀眾的喜愛。而《舞蹈風暴》《披荊斬棘的哥哥》等競演綜藝節目的播出,也讓一大批「90後」「00後」舞者火爆出圈。
  「許舞者自帶流量,個人的明星效應反哺了線下演出,也由此帶來了一波又一波觀演風潮。」江蘇大劇院副總經理、民族舞劇《紅樓夢》監製李斯思說。
  中國古典美學正在當下年輕人中復興,每一次《紅樓夢》演出,都會看到年輕女孩們穿著漢服、手持團扇盛裝出席。「相比以往觀眾純粹接受的狀態,現在的觀眾顯示出了很強的參與意願,臺上的舞者和台下的觀眾打破了舞臺界限,通過對傳統文化元素的演繹實現了共鳴。」李斯思說。
  今年9月,民族舞劇《紅樓夢》首次出海,在新加坡開啟海外巡演;演出結束後,獲得東南亞上千家媒體高度關注。廖屹表示:「這充分說明,舞劇的魅力不可替代,只要有人的地方,就需要演出。從古羅馬劇場到今天,哪怕有電影、電視、手機等新媒體衝擊,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肢體語言是可以跨越國界的。舞蹈表演做不了一點假,也不能打一丁點折,需要演員每一次都全情投入,這種與觀眾時空同在的特質,讓舞劇具備更強的感染力。」黎星認為。
  「《紅樓夢》的成功是中國審美的成功。中國舞劇的水準在近年來有顯著進步,從音樂、舞蹈水準到舞美設計,我們都擁有足夠的底氣站在國際舞臺,向世界傳遞中國舞蹈和東方美學的獨特魅力。」廖屹總結道。
  不忘傳統、敢於創新,中國舞劇走出去之路剛剛開始。
  (孟佳 劉佳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