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大唐漠北的最後一次轉賬》上線。
這支中國銀聯的宣介短片劍走偏鋒,堪稱「前無古人」,在豆瓣上有高達8.4的評分。無數網友為之「破功」,「從未想到,看個廣告居然能哭得稀裏嘩啦」。
那麼《大唐》究竟講了一則什麼樣的故事呢?
安史之亂後,唐軍(西域)主力回長安平叛,留下來的,不過區區幾千將士——而野心勃勃的敵人的數量,是幾十萬。至西元790年,大唐在當地惟餘龜茲和西州二城可守,不巧,龜茲向西州輸送軍費的運款小隊遭到突襲,只剩一名唐兵郭元正、一個可疑的「流民」盧十四存活,兩人遂踏上漫漫轉賬路,命途未蔔……
事實上,《大唐》的終局早已註定:「使命必達」又如何?標題洩露了天機,「最後一次轉賬」,是最後的相見,亦是最後的告別。
但,從意氣風發的少年,到滿頭霜雪的老漢,孤軍整整被圍困了幾十載,卻始終沒有拋下手中的陌刀,一次也沒有。是以,當觀眾跟著男主盧十四的視角,看見曾經唱著嘹亮軍歌有序進發的年輕士兵,聽見「秦時明月漢時關……青海長雲暗雪山」的背景音樂響起時,情難自禁,熱淚沾襟。
國士捍國土,不退,不悔。
更有眼尖者激動地指出:廣告片尾部分那行進的隊伍,既是千年前的唐軍,也是在向七十年前的志願軍們致敬!
像,太像了。
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覺醒時分
毫無疑問,有些東西,具有穿越時空的力量,令古今相通。比如,愛,比如,信仰。
「愛」和「信仰」讓人們覺醒,醒在影像世界裏,便鑄就了濃得化不開的浪漫主義。
唐軍愛大唐,就血染沙場;志願軍愛新中國,不惜埋骨他鄉。
說起來,志願軍的這份愛和信仰的寄託,倘若追溯源頭,恰在一百年前,一個真正「大覺醒」的年代。
彼時,天翻地覆。新青年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思考著何去何從的問題。他們有過彷徨,繼而堅定了要選擇一首屬於自己的青春之歌。
根據楊沫同名自傳體長篇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青春之歌》(1959),正是一個可以被當作關於「覺醒」的優美的寓言:世道離亂,人命似草。林道靜倍受生活的蹉磨摧殘,試圖蹈海自殺,關鍵時刻卻被來自北大的餘永澤救下,迎來曙光和轉機。因不滿校方對學生運動的態度,林憤而辭職,輾轉至北平,又幾經周折,和餘走到了一起。無奈,隨著局勢的風雲變幻和長時間近距離的相處,雙方的思想分歧越來越大。在一次集會上,林邂逅共產黨人盧嘉川,進而接觸到諸多進步書籍、接觸到共產主義的先進思想,漸漸明瞭「存在」的意義,奮鬥的方向。此後,林走上了一條極不平凡且充滿危險和考驗的革命之路……
該片是謝芳的大銀幕首秀,她的表演裏尚有青澀的成分;讓記者比較驚豔的是林紅(秦怡飾)的登場,她在獄中啟發和鼓舞著林道靜等人,送出了梳子、毛衣,臨刑前,一句「再見吧,小妹妹」,以及《五月的鮮花》和《國際歌》的旋律,更襯得風華萬千的殉道者如有聖光附體,極美。堅強的意志、充實的內心,使林紅身上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尤顯突出——沉浸入戲的觀眾體會到,她死得其所,一個有信仰的人,終歸是無憾的。
這才是百煉千錘、不摻雜質的大女主。兩年後,另一部「大女主戲」《紅色娘子軍》(1961)問世。貧家女吳瓊花(祝希娟飾)被殘暴的南霸天打個半死昏倒在地,幸得喬裝的紅軍幹部洪常青(王心剛飾)和手下及時相救。瓊花立志投身革命,但她對南霸天的刻骨仇恨,卻讓她違反了紀律,受到處分……祝希娟那時候還是上戲的學生,但謝晉看中了她一雙符合瓊花形貌的「火辣辣的大眼睛」,於是,小祝遂「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扛槍為人民」了。該片最值得一提的,系謝晉的導演功力——大道理難講,可《紅色娘子軍》講得挺不錯;洪長青的一席教導,即紅軍隊伍裏,每個人都有血海深仇,要化私為公,把封建倫理、江湖道義的血債血償,轉化成「為全人類的自由解放而奮鬥」的革命倫理,確實鞭辟入裏。難怪,影片獲得了第一屆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最佳導演獎、最佳女演員獎、最佳男配角獎四項大獎。
《青春之歌》和《紅色娘子軍》描繪了大女主群像圖,而被譽為新中國第一位女導演的王蘋,則是大銀幕背後的、在中國電影史上留下光輝一頁的另一種「大女主」。在不愛紅裝愛武裝的時節裏,身處向來看重革命意識輸出的八一電影製片廠,王蘋偏憑藉自己的性情與才能,總在兵戈相撞之餘,奉上人們渴望一見的玉帛。她所執導的《柳堡的故事》(1958)險些成為禁片,可戰火中的愛情很動人,並且,電影安然祥和,如散文詩般播撒著清新芬芳的韻味,終使得「只差一步變禁片」,成了「深入人心是佳作」。女孩子隔著窗,看著俊俏的男兵,而兩人的重逢是水天一色,柔波蕩漾。「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東風呀吹得那個風車兒轉哪/蠶豆花兒香啊麥苗兒鮮……」
同樣由王蘋執導的、同樣於1958年上映的《永不消逝的電波》,至今仍為難以超越的諜戰片經典,更直接影響了後來大熱的《潛伏》。全片的重點,倒不在於通常諜戰片必然要涉及的避險後的避嫌,它是借杯水間的家長里短,將這刀尖上的舞蹈騰挪得分外日常化。扇扇風、擦擦汗,遞遞水,一天就過去了。那樣看似機械的日復一日,仿佛是因有了那些突然而至的兇惡枝節,從而有了無垠的活力。影片若干表現情感的段落,王蘋均用白描的方式進行書寫,幾筆一勾,沁人心脾——她是忍不住地拍,人的天性在晴光瀲好中的舒展,斗室油燈下的忽閃。
在父母輩眼中,《永不消逝的電波》影響深遠。原來孫道臨不僅適合演大戶人家的公子,其人物氣質亦匹配共產黨員地下工作者的機敏無畏;原來一臉正氣的王心剛不僅適合演好人萬古長青(洪長青),演個貪生怕死、搖尾乞憐的叛徒(姚葦)亦是有模有樣;原來縱然「同志們,永別了」,一道道紅色的電波,「李俠」的原型李白烈士,卻「永不消逝」、浩然清氣長留……
歲月如歌
《霓虹燈下的哨兵》(1964)和《永不消逝的電波》有兩個近似的地方:故事都發生在上海,導演都是王蘋(注:《霓虹燈下的哨兵》另一個導演是葛鑫)。不同的地方則恐怕在於,儘管後者講述了隱蔽戰線的激烈鬥爭,而前者所要迎面抵擋的「槍林彈雨」——所謂裹著糖衣的慢性劇毒,或許更加隱蔽、更加激烈。
但遠離了流光璀璨、衣香鬢影的大都會,一路馳騁,抵達新疆的帕米爾高原,「和平」與「安寧」的關鍵字,也不會憑空降臨。從外地娶來的新娘竟是女特務古裏巴兒偽裝的,卻勾起了不知情的解放軍哨所戰士阿米爾的心酸回顧,古裏巴兒更趁機刺探軍事情報。幸虧幹練精明的楊排長將計就計,我軍一舉殲滅了敵人,揭穿了女特務的假面——《冰山上的來客》(1963)最為人稱道的是「阿米爾,沖!」的結局:阿米爾沖向了真古蘭丹姆,沖向了愛情,沖向了電影預設的光明的未來;早年失聯的青梅竹馬,在勝利的凱歌中迎接著旭日東昇。
該片的配樂厥功至偉,極富少數民族風情,以至於多年後,配樂的名氣甚至超過了電影本身。《花兒為什麼這樣紅》《懷念戰友》……雷振邦的創作膾炙人口,冰山上的雪蓮、帕米爾的雄鷹,自此念茲在茲;紅花、故舊、美人,「好像燃燒的火,使人不忍離去」。
從上海切換到新疆,從草原來到天安門廣場,遼闊的土地上,到處都有明媚的風光。而為了守護這明媚的風光,我們也許要付出最為慘烈而心痛的代價。
聽,喬羽填詞、劉熾譜曲,郭蘭英在唱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姑娘好像花兒一樣/小夥兒心胸多寬廣/為了開闢新天地/喚醒了沉睡的高山/讓那河流改變了模樣/……
這是美麗的祖國、英雄的祖國、強大的祖國,是中國人生長的地方。中國人紮根在這片古老而溫暖的土地上,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端獵槍。而那條大河,那條心裏住著的大河,風起時,激流翻滾,席捲天地;夜深了,靜靜流淌,水月溶溶漫我身。它實質上是《上甘嶺》(1956)裏志願軍的生命源泉,因此,連隊死守坑道多日,不墮志趣,捉小松鼠,講三國評書,吃紮嗓子眼兒的壓縮餅乾,一個蘋果在指揮員、戰鬥員、傷患手中來回傳遞,都不舍得咬下第一口……畫面外,觀眾更聯想起了魏巍的報告文學《誰是最可愛的人》:「誰是我們最可愛的人呢?我們的部隊、我們的戰士,我感到他們是最可愛的人。……有一次,我見到一個戰士,在防空洞裏吃一口炒麵,就一口雪。我問他:「你不覺得苦嗎?」他把正送往嘴裏的一勺雪收回來,笑了笑,說:「怎麼能不覺得!咱們革命軍隊又不是個怪物!不過我們的光榮也就在這裏。」他把小勺兒乾脆放下,興奮地說:「拿吃雪來說吧。我在這裏吃雪,正是為了我們祖國的人民不吃雪。他們可以坐在挺豁亮的屋子裏,泡上一壺茶,守住個小火爐子,想吃點什麼,就做點什麼。」他又指了指狹小潮濕的防空洞說:「你再比如蹲防空洞吧。多憋悶的慌哩。眼看著外面好好的太陽,光光的馬路不能走!可是我在那裏蹲防空洞,祖國的人民就可以不蹲防空洞呀。他們就可以在馬路上不慌不忙地走呀。他們想騎車子也行,想走路也行,邊溜跶邊說話也行。……」
為什麼戰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為什麼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開鮮花。《英雄兒女》(1964)的插曲《英雄讚歌》接替《我的祖國》,在壯麗的音符中延續、強調了「何惜百死報家國」的不滅情懷。這部根據巴金小說《團圓》改編、與《上甘嶺》同屬抗美援朝題材的電影,貢獻了一個驚風雨泣鬼神、名垂「紅色浪漫」的銀幕形象:王成。豺狼來了,戰友們接連倒下,孤膽作戰的他,用步話機向後方指揮部發出了呼叫,「為了勝利,向我開炮」!向我開炮,向我開炮,向我開炮……這句臺詞簡直如同魔咒,直接控制了父母輩的淚腺開關,每次重溫《英雄兒女》,他們大約總會在「向我開炮」的時候,為擰開爆破筒後蓋沖入敵群的「雖千萬人,吾往矣」而哽咽顫慄;此外,他們大約都對50多年後的《金剛川》嗤之以鼻,正如他們大約都覺得《芳華》(2020)不若《高山下的花環》(1984)遠甚一樣。
2020年央視春晚舞臺,90歲的郭蘭英現身,一曲《我的祖國》餘音繞梁。歲月如歌,那些共和國勳章的獲得者們,則紛紛獻語於樂章之前,大聲地說——
申紀蘭(連任13屆全國人大代表):我的祖國,是56個民族的全家福。
孫家棟(中國人造衛星技術和深空探測技術的開拓者之一、月球探測的主要宣導者之一):我的祖國,是飛向未來的創新軌道。
李延年(抗美援朝戰爭中,在傷亡嚴重情況下,指揮部隊協同作戰,重挫敵軍600餘人):我的祖國,是千千萬萬英雄的化身。
張富清(曾被西北野戰軍記「特等功」,後主動到偏僻的湖北來鳳縣工作,為貧困山區奉獻一生):我的祖國,托起本色人生。
袁隆平(雜交水稻之父):我的祖國,就像一顆種子,年年結出幸福的果實。
黃旭華(中國核潛艇之父):我的祖國,是神聖的召喚。
屠呦呦(中國首位諾貝爾醫學獎獲得者):我的祖國,是愛,愛每一個生命。
換了人間
我的祖國,是愛。
純紅紀元的愛,一度不太考究圓熟光滑或是回轉幽玄的技巧,它近乎固執地遵守著更加粗糙、堅硬、生猛、灼人的信條,濃眉大眼,黑白分明,歷歷在目。
進入新的世紀,大銀幕上表達「紅色浪漫」的敘事手段,相應地做了新的調整。而觀眾們也因而直截了當地發現,《建國大業》(2009)、《建黨偉業》(2011)、《建軍大業》(2017)採用了「全明星豪華套餐」的模式;《我和我的祖國》(2019)、《我和我的家鄉》(2020)在全明星豪華套餐的基礎上,又以「什錦拼盤」的雜陳滋味,希冀儘量滿足全體中國人民的口感。前三部放眼大局,要的是恢弘氣象;後兩部從小處入手,要的是見微知著,接近的距離,呼喚親切的、歸屬的記憶。
五星紅旗於開國大典的《前夜》飄揚,為了這面飄揚的旗幟,從事保密度極高的原子彈研發工作的科學家,和戀人《相遇》後沒有相聚。上海的石庫門弄堂,爺叔阿姨小囡們齊心合力,氣氛仿佛比中國女排世界大賽三連冠的《奪冠》現場還鬧猛;東方之珠《回歸》的時刻,中方外交官、儀仗隊軍人、香港員警、鐘錶師傅也是齊心合力,定要保證回歸「一秒不差」。《北京你好》關心了奧運會和震後的四川,《白晝流星》凝望了神舟十一號飛船和對邊陲的扶貧。在《護航》裏,女飛行員英姿颯爽;在《北京你好》的續篇《北京好人》裏,計程車司機亦變得愈發仗義……從《我和我的祖國》到《我和我的家鄉》,各個故事單元串聯眾生芸芸,南北東西,只竭盡全力地演繹,對標「不忘初心」的誓言——怎麼會忘呢,哪怕得了阿爾茲海默症,初心也是忘不掉的(《最後一課》,範偉的演技當得起他名字裏的那個「偉」字)。
2021年,經歷過疫情考驗、經歷過「兩個辛醜年的對比」的中國,將繼續在現實世界與光影世界書寫紅色浪漫的傳奇。人們業已知曉,是歷史的選擇,推動了浪漫的紅潮——歷史是時代背景、社會經濟、文化形態,是九州的根本在於兆億黎民的福祉。歷史不會僅僅垂顧帝王、公族、封君、官僚的爾虞我詐、爭雄稱霸、愛恨情仇,它有動機,有運行的本質規律,時時刻刻毀滅,時時刻刻創造。當理解了這一點,然後重返久遠的1921,你才能真真切切地認知到,穿過刀山火海,紅色浪漫的弄潮兒捧著赤子之心,竟然付出了那麼多、犧牲了那麼多——被歷史選擇是很可能「死人」的,他們懂,而他們依然昂首前行,所以歷史便決定,應當成全,應當「紅色浪漫」。浪漫的過程是沉重的,惟願國族的明天美滿輕盈。
滄海桑田一百年,欲向誰訴?料峭春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孔冰欣/文)
中華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