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英歌舞的人和潮汕鄉愁

  「你看過英歌舞嗎?」手機一震,一條消息彈了出來。問者,是一位北方朋友。作為土生土長的潮汕人,我沉默了一秒,狹隘地腹誹:「真的有生長於本土卻沒有看過英歌舞的潮汕人嗎?」
  第二天,我在社區地庫裏,撞上了物業張貼的「新春告示」,系本社區正月初一邀請某英歌隊給業主拜年。
  是的,大年初一初二鑼鼓敲得震天響,讓人翻來覆去不好睡,這才是年。
  對潮汕人來說,這樣的場景實在太過稀鬆平常,以至於當部分朋友表達出「想千里迢迢來看」的意願時,我常常感到震驚。
  東北人林敏,已經連續兩年到潮汕過春節,追過兩年普寧英歌。她說:「我看過很多演出,但是英歌舞很不一樣,特別震撼。」
  不一樣?到底哪里不一樣?一個潮汕人心底悄悄生出疑問,出於作為「記者」的職業敏感,我決定拋開習以為常的眼光,一探究竟。
  熱
  2025年,英歌舞上了春晚。七十來歲的奶奶第一次在除夕的電視機前,守著春晚到十點多鐘,喃喃自語道「怎麼還沒到英歌舞」。
  這個正月,社區裏不知哪戶人家,也買了一對英歌槌。時斷時續的敲槌聲清脆,會從白天敲到晚上。
  與此對應的是,潮汕小城裏穿梭著越來越多非廣東省車牌的車。車主大多說普通話,涮牛肉時不會用漏勺,仍然一片一片地往鍋裏涮。
  他們會在圍著英歌舞的人群外花「重金」買凳子,以「登高」望英歌舞。
  而第二次到潮汕旅遊的林敏,則顯得熟練很多。她知道如果要看完英歌舞全程,就得追著隊伍走走停停幾公里。第二次,她選擇節省體力,在起點和終點看。
  但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英歌舞時的感受:「是我從來沒有過的體驗,他們真的是有使不完的牛勁在身上,一邊跳一邊喊,而且要走好幾公里,小時遷那麼小一個孩子,怎麼也有那麼多力氣?」
  幾乎是從2023年年中開始,潮汕三市(汕頭市、揭陽市、潮州市)突然間成了互聯網中的「旅遊聖地」。
  從明代中期流傳至今,幾百年都如日常般「運行」的英歌舞被更多地挖掘出來。大家稱這個在2006年就被國務院列為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民俗活動,為「中華戰舞」。
  近幾年,在被流量「選中」後,英歌舞常以短視頻的形式出現在大眾視野。各路明星也紛紛到訪潮汕,或只是觀賞,或直接加入。李若彤長髮側編成辮,一身黑色新中式,站立在英歌隊中央;黃軒也曾在一筆筆油彩中,扮成英歌舞中的關勝,並隨著英歌隊「戰」一段。成型的紀錄片在社交平臺「病毒式」傳播,食物和民俗成了兩根支線,成功織起潮汕的城市旌旗。
  我確信,潮汕真的火了。
  可我仍然不知道,我們所習以為常的生活為何值得「火」。譬如林敏也確實提到,普寧這座小城,其實還無法承載這麼多遊客,「它本來也不是個發展旅遊的地方」,而「在潮汕想過好年,必須有一個潮汕朋友」。
  遊客們到底有什麼非潮汕不可,一定要千裏奔赴的理由?
  南京人趙霖年初五在潮陽看了英歌舞,他在對話框那頭提醒了我:「英歌舞作為傳統活動,本身是祭祀祈福的一個環節,我覺得它本身的意義比表演,更需要大家瞭解。」
  神
  一對小孩跑進城隍廟來,自然而然在大殿前的軟墊上跪下,雙手合十。估摸著,他們還不到10歲。其中一個小孩笑盈盈地對同伴講:「拜拜後就去後面看鯉魚好嗎?」這可以稱作是深入潮汕人骨血的一件事——拜神。這種「崇拜」是可以具象化在日常生活中的,比如幾歲的小孩就已經會疊元寶;幾條街就有一個「老爺宮」(供奉神仙的場所);電梯門上方會貼著紅色紙符;「神上天述職」「神下天」「老爺保號」(神保佑)是潮汕小孩聽了又聽的「玄學辭彙」。
  潮汕人對神的「依賴」,到了小孩經歷生長痛,半夜捂著酸痛的膝蓋說睡不著,家長從壁櫥裏掏出三根香,拜拜家裏的灶王爺或者天地父母神的程度。
  林敏稱這種拜神文化為「另外一套獨立的神奇系統」——它規定了正月哪天要拜神,遊客如果不看時間來了只會撲空,「然後突然從幾點開始,人又變得很多,要是不做功課,是不知道的」。
  潮汕人「熱愛」抱團的性格聲名在外,於內,由血緣、鄉緣紐帶擰成的英歌隊同氣連枝,英歌槌上下翻飛,漂亮的槌花在手指間靈活耍出,吼聲配合著鼓點喊出,昭示著宗族的力量與臉面。
  對神的崇拜,催生出了英歌舞、迎老爺等祈福活動。這些往往是「大年大節」時才會出現的大型活動。用潮汕人李中的話來說,「得是大熱鬧的時候,才會有英歌隊來打英歌(潮汕人稱演英歌舞為打英歌)」。於是正月,自然而然是各類活動頻出的時刻。
  哪怕是現在,英歌舞、迎老爺、潮劇與煙花爆竹,也會在鄉里組合搭配出現。這些都是一種「敬神」、為神而「演」的祈福行為。
  這種「敬」,讓潮汕人願意免費地、自發地打英歌,並且基本上以鄉、村或者宗族為單位。
  李中提道:「英歌隊隊員平時該上學上學,該做生意做生意。之前有個隊員是賣豬肉的,平時一天能賺個四五百塊,該打英歌時,放下豬肉攤就上了。隊員基本是沒錢拿的,除非有頭家(老闆)請英歌隊打活動。以前打英歌,在鄉里是一件很有臉面、很光榮的事。」
  關於英歌舞,林敏也發現了一些「秘密」——打英歌的隊員,並不如期待般是青壯年,厚厚的油彩下,反而是十三四歲、上初中的小孩,「很年輕」。
  林敏和小孩們攀談起來。「他們說,只要來跳了這個英歌舞,(寒假)作業寫不完是沒關係的。如果他們跳得好,拿了一些名次,回去校長也會高看他們一眼。我覺得這個真的挺有趣的,只要他們參加了這個事兒,從家長到老師到同學們,都會覺得他們很光榮。」
  族
  但你很難說英歌舞是一種「舞」,是一種純粹的表演。它是一個擁有幾百年歷史的古董,但也是潮汕人的生活。因為除了對神的敬畏之外,還有一種力量主導著英歌舞,讓起早貪黑打英歌的人,能夠從中得到地位反哺——那便是宗族。
  在現在的潮汕,仍然有許多同姓聚居鄉或者村,有族譜,有祠堂,也是「孕育」英歌舞的主要地方。於是,英歌隊的名字常常會前綴鄉名,比如今年上春晚的南山英歌隊和富美青年英歌隊。
  潮汕話中傳得最廣的一句,就是「膠己人」(自己人)。潮汕人「熱愛」抱團的性格聲名在外,於內,由血緣、鄉緣紐帶擰成的英歌隊同氣連枝,英歌槌上下翻飛,漂亮的槌花在手指間靈活耍出,吼聲配合著鼓點喊出,昭示著宗族的力量與臉面。
  當一支氣勢磅礴、鼓聲震天,甚至是「殺氣騰騰」的隊伍,踏著鼓點,沖出人群巡遊時,通過從人本身透出來的蓬勃生命力,觀者便能直觀地感受到它背後宗族之盛。正如潮汕人從不說「舞」英歌,而是「打」英歌。
  兩重因素疊加,能代表宗族去「敬神」,能去祈求風調雨順的人,自然要被大家高看一眼。何況,潮汕人尤其注重鄉土名望,鄉賢、鄉紳這類早就無法在大城市「運行」的角色,在潮汕仍然有其用處。
  於是,英歌舞在當地也有類似「圖騰」的作用——把人緊緊地捆在一起,時刻提醒你集體的存在,並讓人為集體的存在而感到榮耀。本質上,英歌舞在本地仍然具備精神文化用途,而不只是娛神。
  也正是因為這一用途未被剝落,這出受戲曲、武術影響,為揚正壓邪而生的好戲,才能流傳至今。羅曼·羅蘭所言不虛——「藝術的偉大意義,基本上在於它能顯示人的真正情感、內心生活的奧秘和熱情的世界。」
  但要徹底瞭解以上諸多「用途」,對於一位只是想體驗民俗活動的遊客來說,或許太過苛刻。對於遊客們來說,英歌舞「賞」的屬性,應當要遠遠大於文化用途。
  錯位的認知,在社交平臺上引來一些小分歧。比如潮汕人實在不解,為何沒看到英歌舞巡遊的遊客,要喊話文旅部門(英歌舞多為鄉、村自主籌備);而部分遊客也不解,一種民俗活動,文旅局為何不能出具詳細且準確的行動路線。
  林敏倒是覺得,這種偏原始的群英歌,而是「打」英歌。
  兩重因素疊加,能代表宗族去「敬神」,能去祈求風調雨順的人,自然要被大家高看一眼。何況,潮汕人尤其注重鄉土名望,鄉賢、鄉紳這類早就無法在大城市「運行」的角色,在潮汕仍然有其用處。
  於是,英歌舞在當地也有類似「圖騰」的作用——把人緊緊地捆在一起,時刻提醒你集體的存在,並讓人為集體的存在而感到榮耀。本質上,英歌舞在本地仍然具備精神文化用途,而不只是娛神。
  也正是因為這一用途未被剝落,這出受戲曲、武術影響,為揚正壓邪而生的好戲,才能流傳至今。羅曼·羅蘭所言不虛——「藝術的偉大意義,基本上在於它能顯示人的真正情感、內心生活的奧秘和熱情的世界。」
  但要徹底瞭解以上諸多「用途」,對於一位只是想體驗民俗活動的遊客來說,或許太過苛刻。對於遊客們來說,英歌舞「賞」的屬性,應當要遠遠大於文化用途。
  錯位的認知,在社交平臺上引來一些小分歧。比如潮汕人實在不解,為何沒看到英歌舞巡遊的遊客,要喊話文旅部門(英歌舞多為鄉、村自主籌備);而部分遊客也不解,一種民俗活動,文旅局為何不能出具詳細且準確的行動路線。
  林敏倒是覺得,這種偏原始的群體性格,是英歌舞能夠傳承下來的原因之一。「整個社會都翻天覆地了,廣東更是走在改革開放前沿。但是這個過程中,潮汕還是把這個民俗保留下來了,我覺得他們是很團結、堅韌(才能傳承下來)。當然,也因為過於固守,發展得不像廣州深圳,錯過了一些經濟發展機會。」
  年
  「年味淡了,我自己去找年味。」林敏是思忖著這點出發的,和很多遊客一樣。
  追英歌舞的人群裏,始終缺少著中間年齡段的人——他們已經長大到了要離鄉到大城市的年紀,只能借著在春節回家時,抱著一種熟悉卻又陌生的複雜心態,遠遠地注視著一切。
  對她來說,年味還是團圓。「我覺得我(到潮汕)找到了吧,只不過我是一個看客,我看別人過年,初一是比較冷清,初二三就很熱鬧,不孤獨。」
  神與宗族交織混雜的民俗活動,似乎本身就攜帶著團圓的「基因」。
  比如,籌備英歌舞的人,拋下本職回歸家族身份,只為了大年節打一次英歌,與天地共慶。又比如,對於更多的潮汕小孩而言,先聽見的常常不是英歌舞的鑼鼓聲,而是阿公阿嬤的一句,「英歌來了,快去看英歌!」
  在潮汕還沒有成為火爆旅遊地的那些年,追著英歌隊跑的,多數是潮汕小孩和帶小孩的長輩。長輩們負責隨時偵察英歌隊行蹤,讓小孩能夠以最快速度抵達打英歌的地點。自行車、電動車齊上陣,各種交通工具跟在英歌隊後面。
  在英歌舞裏,是可以找到人與天地的團圓、宗族團圓與家庭團圓的。這種團圓,也可以簡單地稱為歸屬感。這可能是在現代秩序中漂泊的個人,所急切想要尋求的一種情感寄託。因為神和傳統,有時恰恰意味著一種穩定,一種精神上的依靠,一種共同體。
  於是,和「震撼」的評價不同,在我的印象裏,英歌舞其實是一個並不喧囂的存在。它是至親牽我擠進人堆的那只手,是必須捂住的雙耳,是看完一場說「快走,跟不上了」。
  後來英歌舞去到巴黎,去到倫敦,我也長大,不再追著英歌隊跑,不再為耍出的槌花叫好。而追英歌舞的人群裏,始終缺少著中間年齡段的人——他們已經長大到了要離鄉到大城市的年紀,只能借著在春節回家時,抱著一種熟悉卻又陌生的複雜心態,遠遠地注視著一切。
  2025年春節,我又在陽臺看了一段英歌舞。看著隨英歌隊移動的小孩們,與只站在陽臺觀看的大人們,當鑼鼓聲再次響起,我忽然明白我與遊客之間,對英歌舞評價的「落差」來自哪里。這絕對不能只歸因到「潮汕人看的次數實在太多了」。
  其實僅僅是因為,我們都在「尋找曾經的年味」與鄉愁。
  我不曾在鄉里生活,曾經的年能聚齊六個家庭二十來口人,紅包都得要派上一陣子。英歌舞仍然熱鬧,但一起追著英歌隊跑的人和時間,早就一去不復返。
  (賴逸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