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第一份國禮」景泰藍背後的傳承往事

  中國有句很有哲理的老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即使這種以金屬為胎填敷琺瑯釉料燒制而成的作品是舶來品,但在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藝術土壤上,它也很快融會了中華民族的傳統風格,成為中國工藝美術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它就是景泰藍。景泰藍又稱「銅胎掐絲琺瑯」,在元代時傳入我國,是北京著名的傳統工藝品,因其在明朝景泰年間盛行,使用的琺瑯多以藍色為主,故而得名「景泰藍」。新中國成立初期,景泰藍被作為「第一份國禮」(郭沫若語)贈送外國嘉賓,一時風頭無兩。可是你知道嗎,這一中華民族的傳統藝術瑰寶卻一度面臨失傳的境地。
  新中國的第一份國禮送什麼?
  1952年10月2日,即新中國成立三周年慶典後的第二天,中南海懷仁堂裏聚集了來自中國、蘇聯、朝鮮、蒙古、印度、日本、澳大利亞、智利、墨西哥以及美洲太平洋沿岸國家共37國的代表400餘人,開始了為期12天的「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以下簡稱「亞太和會」)。
  此次亞太和會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舉辦的第一次大規模國際性會議,會議的特色有三:一是與會國家除蘇聯、緬甸、巴基斯坦等少數國家外,其他很多國家均尚未與我國建交;二是與會代表除政府官員外,有許多是工、農、婦女、學生界別的領袖人物以及政、經、法、教、文藝界的知名人士和專家學者,如土耳其詩人希克梅特、巴基斯坦宗教領袖沙裏夫、日本著名演員中村西右衛門、美國黑人工會領袖路易斯惠頓、朝鮮著名文學家韓雪野等,我國代表團則派出以彭真為領導、集各界代表和精英為一體的參會「陣容」,宋慶齡、郭沫若、李德全、包爾漢、吳耀宗、馬寅初、陳翰笙、冀朝鼎、華羅庚、老舍、曹禺、梅蘭芳、蔡楚生等均在參會之列;三是此次亞太和會共通過十個決議檔,這在國際會議中是極為罕見的。這十個檔所涉及的問題有制止日本軍國主義復活問題、朝鮮問題、反對美國霸權主義問題、加強區域文化經濟交流問題、婦女權利問題、兒童福利問題等。反對美國霸權主義是此次盛會的核心議題。
  早在1950年11月,世界和平理事會在一次理事會議上就決定1952年在中國召開亞太和會,一方面考慮到亞太地區國際關係的構成對整個世界的和平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另一方面,新中國的成立以及在世界外交中不斷發聲,對美國霸權主義不啻為一次重大打擊。而中國方面則認為,此次亞太和會在中國召開,「不僅可以擴大中國的影響,增進與亞太人民的友誼,而且可以突破美國的封鎖,對剛成立的新中國是非常有利的,於是決定積極支持,認真籌備」。
  既然要「認真籌備」,那麼所考慮的方面就有很多。為出席此次亞太和會的國際友人和來賓設計什麼樣的紀念禮品?什麼樣的禮品既能展示中國偉大悠久的傳統文化,又能表達時代意義且具有收藏價值?新中國即將送出的這第一份「國禮」由誰來設計、製作?這些都成為當時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你們救救景泰藍吧!」
  「一天下午,我們去參觀北京市手工業公司實驗工廠,粗略地看了景泰藍的製作過程。景泰藍是多數人喜愛的手工藝品……」這是葉聖陶1955年3月寫就的一篇《景泰藍的製作》一文的開頭。相信很多70後、80後對此都不陌生,這是中學課本中典型的說明文,承載了眾多的青春記憶。
  葉聖陶此文寫於1955年3月22日,10天後,即4月1日的6時20分,新中國搶救景泰藍技藝的第一人、有著「一代才女」之稱的林徽因於北京同仁醫院溘然長逝。不知道葉聖陶先生寫這篇文章時是否知道,景泰藍正是在林徽因的全力搶救下才重煥生機,而林徽因通過對景泰藍傳統紋樣進行大膽改良、重新設計製作,使景泰藍成功入選亞太和會禮品,從此讓景泰藍蜚聲國際。
  「我們選定了北京的手工藝品作為禮品的一部,也是有原因的。中國工藝的卓越的『功夫』在世界上古今著名,但這還不是我們選擇它的主要原因。我們選擇它,是因為解放以後,我們新圖案設計的興起代表了我們新社會在藝術方面一股新生的力量,它在工藝方面正是剔除封建糟粕、恢復民族傳統的一支文化生力軍。這些似乎平凡的工藝品,每件都確是既代表我們的藝術傳統,又代表我們蓬勃氣象的創作。我們有很好的理由拿它們來送給為和平而奮鬥的代表們。」這是1952年10月15日刊登在《新觀察》雜誌第11期上一篇題為《和平禮物》文章中的一段,該文作者正是亞太和會籌備組禮品設計製作團隊的成員之一林徽因。
  景泰藍不僅名為「銅胎掐絲琺瑯」,又叫「琺藍」「嵌琺瑯」,英文名為Enamel。其製作工藝包含了青銅、瓷器兩種不同的工藝門類,同時又結合了「青綠山水」中特有的繪畫技藝及礦物顏料的使用,輔之以雕刻、微雕等傳統手工工藝。可以說,景泰藍是我國工藝美術中一項集大成的綜合性工藝藝術。「銅胎掐絲琺瑯」自元代傳入我國後,與我國民間工藝不斷融合發展,至明朝景泰年間,無論器型、紋飾、釉色等方面均日臻成熟,尤其是「藍」釉料的突破性創新——淡白微綠的天青、琉璃般剔透凝重的鈷藍、藍寶石般深邃濃郁的寶藍……幾乎無一例外地成為各種琺瑯表現形式的「底色」,形成了一種獨具中國審美意識的藝術風格,清新、豔麗而又華貴。今天,北京琺瑯廠的廠址毗鄰「景泰橋」和「景泰路」,景泰藍於北京當年的影響力可見一斑。但在1949年前後,北京卻差點陷入只有「景泰路」而無「景泰藍」的尷尬境地。
  關於林徽因與景泰藍,一直以來有兩種說法:一說是1950年至1951年間,林徽因應工藝美術界邀請,到景泰藍和燒瓷等工藝工廠進行調研,林徽因對景泰藍一技瀕危甚感心痛,在深入工坊熟悉生產工序後,親自主抓設計,並成功製作了一批既有民族風格又具時代特徵的新式器型,挽救了瀕臨倒閉的工坊;另一說是,某日,林徽因與梁思成至北京海王村(現琉璃廠)考察,在舊古玩攤上看見一只景泰藍花瓶,這只花瓶令林徽因想起舊家擺設的同款器物,一時感懷之情油然而生。該攤主向她介紹,京城景泰藍製作的大字號——老天利現在難以為繼,似先生眼前的天利號景泰藍器已難覓蹤影,「熱鬧了幾百年,到這會兒算是快絕根兒了……」此後,林徽因為考察北京景泰藍的生產現狀,足跡遍佈城南,尋訪考察了勉力存活的大小幾十家景泰藍工坊。諸多版本的《林徽因傳》都記載了這樣一個場景:「一位從事了一輩子景泰藍製作的老藝人握著林徽因的手,激動得老淚縱橫:『你們救救景泰藍吧!』」
  景泰藍——從「國寶」到「國禮」
  1948年12月,解放軍包圍北平。12月15日,清華園解放;17日,解放軍代表請梁思成協助圍城部隊繪製北平重點保護文物古跡地圖,梁思成、林徽因後共同完成了《全國重要文物建築簡目》一書。1949年9月,林徽因、梁思成與清華大學工學院營建系教師們一道,共同參加了國旗、國徽的設計工作,並於1950年6月正式通過審定。1950年,林徽因被正式任命為北京市都市計畫委員會委員兼工程師……可以想見,新中國成立前後,林、梁夫婦為「保護古都、迎接新生」可謂殫精竭慮、不舍晝夜。彼時,梁思成、林徽因身為清華大學工學院營建系的教授、專家、學者,參與「古建文物保護」「都市計畫」等可謂順理成章,畢竟之前營建系就叫建築系,但景泰藍是如何與清華大學營建系結緣、成為營建系學習的重要內容呢?這點確實應該探一探究竟。
  其實,「營建」與「建築」,關鍵在於「營」字。我國對「營」字的理解,源於《周禮·考工記》:「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取營建、營造之意;又《詩·大雅·靈臺》說:「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將「經」「營」並列而置,除「建」以外,意涵延伸為長期的、能動的、有計劃性地不斷改良。而在西方,從建築學意涵出發,「營」有「物質環境」一說,英文Physical Environment在建築學專業中被譯為「體形環境」,即將建築物的體形及周圍環境結合起來綜合考量並進行規劃、設計——建築教育不僅僅是培養設計個體建築的建築師,更要造就融貫整體環境,有著人文、審美情懷、情趣的規劃型人才。中西學說淵源不同,但殊途同歸。「營」字關乎「融通」、關乎「審美」、關乎「人文」……梁思成在1949年7月10—12日《文彙報》上發表的《清華大學工學院營建系學制及學程計畫草案》中作了如下闡釋:
  以往的「建築師」大多以一座建築物作為一件雕刻品,只注意外表,忽略了房屋與人生密切的關係;大多只顧及一座建築物本身,忘記了它與四周的聯繫;大多只為達官、富賈的高樓大廈和只對資產階級有利的廠房、機關設計,而忘記了人民大眾日常生活的許多方面;大多只顧及建築物本身,而忘記了房屋內部一切家居設計和日常用具與生活和工作的關係。換一句話說,就是所謂「建築」的範圍現在擴大了,它的含意不只是一座房屋,而包括人類一切的體形環境。
  所謂「體形環境」,就是有體有形的環境,細自一燈一硯、一杯一碟,大至整個的城市以至一個地區內的若干城市間的聯繫,為人類的生活和工作建立文化、政治、工商業等各方面合理適當的「舞臺」都是體形環境計畫的對象。清華大學營建課程就以造就這種廣義的體形環境設計人為目標……「營」是適用與美觀兩方面的設計,「建」是用工程去解決堅固的問題使其實現。
  清華大學工學院「建築系」正式更名為「營建系」後,中國傳統工藝、傳統藝匠等只要能服務於新中國建設、能促進人們生活水準提高、能美化人民生活環境等各類形式的有形、無形的設計相關領域,都被納入「營」字範疇。這一點從「營建系」所設五類課程就可以充分體現出來,這五類課程分別為:文化及社會背景、科學及工程、表現技術、設計課程、綜合研究。
  為搶救景泰藍所設的「美術小組」究竟歸屬於「表現技術」還是「設計課程」,或者只是為亞太和會而臨時設置的一個「研發突擊小隊」,我們不得而知,但景泰藍在新中國成立初期與「營國」息息相關卻是不爭的事實。今天,我們常說「初心」與「匠心」,真正能將兩者聯繫在一起的,我認為恰是「經營」二字。
  「景泰藍是國寶,不要在新中國失傳」,這是林徽因去世前對清華大學營建系美術小組學生錢美華說的一句話。錢美華1951年從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畢業後北上來京,在林徽因擔綱教學的這個美術小組裏繼續深造。「老師每吐出一個字,鼻子上的氧氣管就跟著顫動,可字字都真切……」錢美華的回憶也是真真切切。此後,她把一生都獻給了景泰藍藝術。另一位美術小組的學生是有「敦煌守護神」之稱的常書鴻的女兒常沙娜。據她回憶:林徽因對古代景泰藍只有荷花、牡丹和勾子蓮等幾種圖案非常不滿意,她找出歷代裝飾資料學習研究,當看到故宮午門展出的歷代敦煌壁畫臨摹作品後,主動要求常沙娜到營建系美術小組來,從事新圖樣的設計工作。
  既然確定了景泰藍作為「國禮」,林徽因和美術小組人員殫精竭慮,努力以最高的水準來呈現中國的這門傳統藝術。在《和平禮物》一文中,林徽因充分闡釋了景泰藍的創作理念以及中國傳統工藝美術如何堅持「守正創新」的心路歷程:
  這些禮品中的景泰藍圖案,有出自漢代刻玉紋樣,有出自敦煌北魏藻井和隋唐邊飾圖案,也有出自宋錦草紋、明清彩磁的。但這些都是經過融會貫通,要求達到體型和圖案的統一性的。在體型方面,我們著重輪廓線的柔和優美和實用方面相結合,如臺燈、小圓盒都是經過用心處理的。在色彩方面,我們要對比活潑而設色調和,要取得華貴而安靜的總效果,向敦煌傳統看齊。這些都是一反過去封建沒落時期的繁瑣、堆砌、不健康的工藝作風的。所以,這些也說明了我們是努力發揚祖國藝術的幸福人民,我們渴望的就是和平的世界。
  傳承與經營
  今天,坐落在北京城南安樂林路的北京琺瑯廠代表了北京景泰藍的最高水準,當年林徽因考察過的大小十餘家工坊就是它的前身。清華大學工學院營建系美術小組成員之一錢美華是這個廠的第一任總工藝師,另一位成員常沙娜則為廠三樓的景泰藍藝術博物館題寫了館名。
  2021年5月,我在北京琺瑯廠的景泰藍藝術博物館採訪了該廠的董事長謝燕華先生,聽他講述了他與琺瑯廠的淵源以及景泰藍的傳承故事:
  我是1981年入廠,當初被分在制胎組。當時制胎都是人工手打,我們組有幾十個人,都是大小夥子……我們琺瑯廠有一個傳統,老師傅們快退休前,為了讓年輕人能更多地學習他們的手藝或者說技術,讓他們的技藝更好地傳承下來,我們會從各個組抽調骨幹,和這些老師傅們共同組成一個「突擊小組」,由這個小組共同完成一件作品。這個作品從設計到製作可能歷時三個月、半年甚至更久,通過這樣的方式,帶一帶年輕人……今天博物館中的很多作品,都是「傳承」之果!
  除了傳承,留下好作品、好手藝之外,我認為,真正讓景泰藍這門手藝或者說這項工藝走向興盛的,是我們建了這座博物館。我們以博物館為陣地,對外宣傳景泰藍藝術、景泰藍技藝,讓更多的人瞭解這件國寶。這也與這些年我們開始重視傳統文化教育、重視傳統文化宣傳有關,也可以說是文化的力量讓景泰藍藝術重新發揚光大!
  謝燕華從傳承與文化兩方面總結了琺瑯廠的「經營之道」,他不斷地介紹博物館中的各個作品,更像一位專業的景泰藍博物館講解員。當走到新中國成立初期琺瑯廠的作品櫃時,謝燕華指著清華大學營建系美術小組錢美華的照片說:「這是我們琺瑯廠的締造者,也是我們第一任總工藝師錢師傅,她在琺瑯廠幹了一輩子。」
  錢美華在琺瑯廠裏被稱為「錢師傅」。遙想當年,杭州西湖側畔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畢業的高材生艱辛北上,與景泰藍結緣,竟一生獻給了這門古老又年輕的工藝藝術。現任北京琺瑯廠總工藝師、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鐘連盛也這樣回憶自己的師傅,「錢師傅她們這代人可以說讓景泰藍這門藝術超越了前人,無論是工藝技術方面還是器型方面。工藝技術方面,比如燒制爐子,20世紀70年代我們開始使用天然氣,現在我們用電爐並配有電子溫控,科學控溫的同時又能實現環保。器型方面,前人的景泰藍多是擺件,少有大器型作品,而我們可以設計製作出兩米甚至更高、更大的器型。」
  以錢美華設計製作的「和平尊」為例,鐘連盛給我講授了景泰藍的製作細節和寓意,他說:「以這種尊為例,從錢師傅那一代人開始,技藝日臻成熟,之後幾十年的發展,在不斷繼承傳統技藝的基礎上不斷創新。我們在圖案、紋樣、器型等設計上不斷突破,在題材上既要符合當代人的審美,也要帶有各個時期時代的特徵。這件『和平尊』是錢美華老師傅的收官之作,是2009年我們參加工藝美術展獲金獎的作品,是為新中國成立60周年專門設計製作的。這件作品整體高2.09米,寓意2009年,正好是新中國六十華誕;因為2009年是牛年,因此尊的底座為三頭牛,象徵中國人民吃苦耐勞、勤奮耕耘的精神,也托起了和平尊主體。主體圖案正面是三只和平鴿,背面也是三只和平鴿,藍色為底,中間是百花百鳥,有牡丹花、牽牛花、綬帶鳥、長壽鳥等。配飾上有鸚鵡,象徵鶯歌燕舞;鳳凰,象徵百鳥朝鳳;和平鴿,象徵我們嚮往和平的願望。」鐘連盛介紹作品細節和寓意一氣呵成,錢師傅的作品及傳承故事蘊含在他的每一聲「師傅」裏,「錢師傅二十幾歲投身景泰藍藝術……錢師傅五六十年代創作環境太艱苦了,我們現在的條件太好了,這件作品是凝聚著錢師傅一生學習、創作、孜孜以求過程的集大成之作……」
  景泰藍藝術、景泰藍藝術博物館、北京琺瑯廠……一路走來,林徽因解讀「傳統」,錢美華解讀「堅守」,謝燕華解讀「經營」,鐘連盛解讀「傳承」。從錢美華師傅的最後作品「和平尊」上,我仿佛看到當年亞太和會國禮上那只和平鴿的影子,它振翅的模樣,仿佛百尺騰空之餘再往高處……
  (袁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