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兵以止戰”

大閱兵鏡像裏的中國軍隊改革

2015年9月3日,一隊重型轟炸機劃過天安門上空。儘管在此生活了幾十年,走過熟悉的西長安街,92歲的任秀生老人依舊流淚了。

“瓦崗戰鬥時,日寇八十多輛坦克裝甲車轟隆隆地開來,我所在的三大隊血戰到底。”1939年3月,新四軍戰士任秀生十六歲。那一戰,他目睹同鄉吳守訓連長多處槍傷、刀傷、廝打傷,自己也身受重傷。

“對人,自然比對槍更要重視。槍就是戰士的命。”抗戰勝利70周年閱兵式上,持續的轟鳴聲也沒有打斷老人對歷次大閱兵的回憶。

國產:曾經只有騾馬

1949年開國大典前夕,各野戰軍接到閱兵指揮部的命令:把繳獲的最漂亮的“三八大蓋”送到北平。

“三八大蓋”,明治38年定型生產,槍機上設有拱形防塵蓋而得名,是二戰中日本陸軍和海軍最主要的單兵武器。

“開國大典選中這種步槍,一是因為它的品質不錯,二是因為它在各軍中的數量也比較多。”解放軍軍史專家庫首席專家、中國人民軍事博物館研究員姜廷玉解釋,“戰爭中走來的軍隊很務實,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有什麼就用什麼。”

這種對槍械的“務實”精神無處不在。任秀生說,“連長對全連的槍支一清二楚,多少槍,什麼槍,哪支好用,哪支卡殼,有無刺刀、探條,幾顆子彈……經費再困難擦槍費總是要發的,買不到擦槍油,也要雞油代替。”

窘態一直持續到開國大典,僅槍械除了“三八大蓋”,還有“漢陽造”、土槍火銃抑或少量較為先進的美式槍械,有礙觀瞻不說,受閱士兵的持槍動作也受影響。

不僅“三八大蓋”出現在了開國大典閱兵式上,薑廷玉介紹,除騾馬是“國產”之外,其他的輕重武器110多種、82種口徑,它們來自世界24個國家的98家工廠。

空中編隊也是“萬國牌”:“野馬”式P-51型戰鬥機、“蚊”式轟炸機、“C-46”型運輸機……它們的飛行高度、速度各異,飛行員也來自五湖四海。

“這支空中受閱部隊當時還有一個秘密,就是執行防空警戒任務的4架戰鬥機也參加了檢閱,上面還裝有防敵侵擾的槍彈。”薑廷玉說,那時仗還沒打完。

訓練時,每名飛行人員都要立誓:我參加檢閱,一旦飛機出現故障,寧願獻出生命,也不讓飛機落在城內、掉在廣場和附近的建築物上。

1949年,解放軍還沒有雷達等通信設備,更沒有空中導航系統,甚至飛機儀錶都是壞的。準確飛越天安門是道難題。

“沒有專用的航空地圖,就用民用版本的北平地圖做航圖,拿起尺子,量量算算,再把航線標定。”空軍原副司令員林虎曾是1949年受閱飛行員之一。

北京東郊通縣的雙橋鎮上,一座高樓被空中編隊選為參照物。戰士們還爬到樓頂上,擺滿顯眼的白布。飛機到雙橋鎮上空,只要把方向羅盤對好,設定速度,就可準確準時飛越天安門。

“中共空軍以野馬式51型戰鬥機為主,共26架飛機接受檢閱。”當時,僅有的17架飛機的空中編隊,硬是讓西方記者筆下產生了這樣的錯覺。

那一天,毛澤東站在天安門城樓上足有六小時,心情是“又愉快又不愉快”。畢竟,“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已不適應和平年代。

自主:從仿製到創新

2015年8月28日,92歲高齡的任秀生在家中,接過嶄新的新四軍軍裝,還不忘和工作人員開玩笑,“我們新四軍的軍裝(材質)哪有這麼舒服?”

這是北京西長安街的一處院落,或下棋,或太極拳,幾位抗戰老兵的生活一直受到悉心照顧。海軍復興路離職幹部休養所政委胡來龍介紹,1949年7月任秀生調入海軍後一直從事裝備建設,1959年春到1964年秋調入軍委國防工委也沒離開“裝備後勤崗”,1982年從海軍後勤裝備部副部長任上離休。

“軍艦比小米加步槍的時代複雜多了,因為海軍當時大多是‘旱鴨子’陸軍出身,對軍艦是‘現代工業的綜合體’不熟悉。”任秀生說。

海軍初建,只有繳獲的幾艘艦船,多數“駛不出碼頭”。任秀生親赴炸後的江南造船所,以及建於1896年的和豐船廠(後改名4805廠),以圖儘快恢復生產。

革命與生產“兩手抓”,裝備業出現由仿製而來的第一次“井噴”,這在此後的閱兵中得以呈現:1953年,“喀秋莎”火箭炮出現在國慶閱兵式上;1959年,“伊爾-28”型噴氣式轟炸機、“殲-5”型戰鬥機參閱。十年間,解放軍的主戰裝備已完全國產化,包括中國第一代主戰坦克。

“右邊那個人是我。”指著軍事博物館照片《戰車隆隆》,李高升老人很激動,1949年,他坐在這台坦克車上參加開國大典。當時的坦克,要麼從日軍兵工廠裏搶出來,要麼是從戰場上繳獲,還有的是戰場上撿來的零部件拼湊而來。

“功臣號”至今保留在軍事博物館中,車載電臺幾乎廢棄,如何修正坦克之間的距離?李高升想出辦法,“車長站在坦克炮塔裏,用腳踩駕駛員的肩膀,踩一下,方嚮往左,踩兩下往右。”

不過,這些裝備大多是仿製蘇式武器,談不上創新,但與1949年大閱兵相比,裝備“國產化”程度已很高。

而改革開放後的四次閱兵,“國產化”之外,衡量裝備的指標又多了“自主研發能力”。

1984年,中國自行設計製造的中程、遠端和洲際導彈出現在閱兵式上。1999年國慶閱兵,國產裝備占90%以上,到了2009年國慶60周年時,解放軍的主戰裝備100%國產,無人機和預警機等90%的高技術裝備首次亮相。

2015年9月3日的抗戰勝利70周年閱兵式上,武器裝備正在擺脫仿製的影子。一隻皮鞋踢來“思想革命”

“苦練一個月,達標進北京。”1984年初,石家莊某航校的場站上,四百多名漂亮的女兵頂風冒雪,為即將到來的國慶35周年閱兵“站軍姿”。

4月2日,女兵們換上了嶄新的皮鞋。方隊政委栗龍池回憶,她們格外高興,因為按照規定,戰士學員不能配發皮鞋。

但是,一天的訓練下來,女兵們再也高興不起來。這雙皮鞋害得她們腳上起了泡,成為“泡兵方隊”。

到了閱兵村合練時,隊員趙玲一腳把皮鞋踢出去很遠——一隻皮鞋的鞋帶斷了。她硬是光著一隻腳,隨著整個方隊完成了合練。

這一腳引起閱兵總指揮部的注意。不久,總部決定參閱方隊女兵一律穿靴子,並逐步在全軍推廣。

“服裝,不僅是一支軍隊的‘臉面’,更是‘精、氣、神’。”薑廷玉認為,口號、著裝從細微處體現出思想層面的變化。

開國大典閱兵時,全軍尚沒有統一的軍裝,各軍兵種自行解決服裝問題。

時任華東海軍後勤供應部副部長的任秀生說,“我們穿的仍然是陸軍的服裝。張司令員(時任海軍司令張愛萍)叫我們趕緊研究提出一個方案,儘早定下開國大典閱兵中海軍方隊的服裝。”

自此,藍白相間的海魂服誕生並成為經典。軍裝的幾經變革,這都反映在同一時期的閱兵式上。1950年國慶,受閱部隊著50式軍服;1955年9月27日,解放軍舉行授銜典禮後實行軍銜制,開始穿著55式新軍服。閱兵一結束,就有不少高級將領興致勃勃地在天安門城樓上合影,他們佩戴著元帥或大將軍銜。

解放軍的服裝都折射著時代的變遷。1965年,隨著軍銜取消,不論男女軍人皆戴“解放帽”,佩戴紅五角星帽徽和全紅領章,而服裝則要麼草綠色,要麼灰色。

改革開放後,幾次閱兵服裝中,足以彰顯這個國家氣質的變化。1984年,85式新軍服在閱兵中提前亮相;1999年國慶,軍裝呈現常服、作訓服等系列化;2009年亮相的07式新軍服,由禮服、常服、作訓服和標誌服飾四個系列構成,既有“中國特色”,還有多處“國際元素”。

軍裝是一支武裝力量內在氣質的流露,而政治口號則是一個時代的標籤。

“祝同志們健康!”“祝總司令健康!”“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這些口號出現在1949年開國大典上。

改革開放後,這些口號用語也有了很大變化。1984年國慶閱兵中,“萬歲”的口號不再出現。鄧小平不斷地向受閱官兵致以問候:“同志們好!”官兵們齊聲回禮,“首長好!”待鄧小平再次問候:“同志們辛苦了!”官兵則回答:“為人民服務!”

優化:在精不在多

特殊的政治口號消逝在閱兵場上,不少軍兵種的變化也折射出我軍現代化的進程。它們已經定格在經典時代鏡頭裏:開國大典的騾馬拉炮,1951年閱兵時部分汽車取代了騾馬。1954年騎兵部隊、高射炮和探照燈方隊最後一次受閱……

一些軍兵種卻繼續壯大。開國大典閱兵式上,海軍還沒有設立總部機關,卻受命打頭陣——由155名海軍水兵組成,大多是剛穿上海軍服的陸軍戰士,也有海軍學校的教員,以及原國民黨海軍的“起義”人員。

“這一細微的變化預示著,解放軍發展的大趨勢是,海陸空三軍聯合發展。”薑廷玉分析。

“三減三增”,接受南方週末記者的採訪時,薑廷玉從歷次閱兵方隊變化中,總結出解放軍編制體制的優化:徒步方隊減少,裝備方隊增加;陸軍減少,海軍、空軍和第二炮兵等軍兵種方隊增加;參閱兵力總體規模減少,高技術和特種兵方隊增加。

1984年,我國改革開放進入第六個年頭,但軍隊依舊為歷史遺留問題所困,改革亟需推進。而外部世界新一輪的軍事技術革命已開始醞釀,精確制導武器、電子對抗裝備、自動化指揮系統等新型武器裝備不斷發展,戰爭樣式發展為諸軍兵種聯合作戰,戰場範圍擴展到電磁空間甚至外太空。

時不我待。那一年鄧小平伸出一個指頭,“裁軍一百萬”。那一年的大閱兵過後,大刀闊斧的軍隊改革拉開序幕。時任軍事科學院副院長任海泉撰文說,1984年底起,解放軍用十多年時間初步完成體制改革和精簡整編,人數由最多時的610.8萬人縮減到305萬人。

中國軍隊正在完成人力密集型向科技效能型轉變,新的挑戰又來臨,結構的優化才是根本的優化。

“新軍事變革洶湧而來。各國軍隊都在突飛猛進。”國防大學政委劉亞洲一直呼籲軍隊改革。這位上將2013年底的舊文《戰爭形態變化與軍隊改革》一文又在互聯網上、微信圈等新媒體上廣為流傳,“戰爭變形了”,“軍隊變小了,21世紀的戰爭是班長的戰爭”。

從抗戰勝利70周年閱兵的變化,外界期待看到中國軍隊發展的端倪:力量、技術,還是繼續追求謀略?他的性格更外向,還是依舊局限於打贏一場局部戰爭。

2015年9月3日,抗戰勝利70周年大會上,習近平宣佈:中國將裁軍三十萬人。新一輪中國軍隊改革拉開序幕,這被期待著是一場技術、結構與功能的大變革。

(于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