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記者為何慘死領事館?

一年多前獲美國「傑出人才非移民工作簽證」的沙特知名媒體人賈馬爾•卡舒吉,在被傳10月2日於沙特駐土耳其領事館遭虐殺多日後,終於在10月20日獲沙特政府承認死於領館。不再矢口抵賴的沙特政府,還宣佈18名沙特人作為嫌犯被控制。這與土耳其政府之前掌握的「15人暗殺隊」的規模基本相符。

在吸引了全球媒體、聯合國、七國集團等的強烈關注之後,此事離最終水落石出為時不遠。當初寄望於「死無對證」的沙特高層,在土耳其政府將「完整證據鏈」不斷喂給媒體、營造了這場輿論風暴之後,氣焰頓消,希圖以「棄車保帥」收場。而試圖維護沙特政府的特朗普,落得中期選舉前一個「大寫的尷尬」。但要理解沙、土、美各方行事的動機,我們還得回到原點:為什麼殺卡舒吉?

四重身份

卡舒吉最常被提及的身份標籤是「記者」。他是採訪本•拉丹的第一位阿拉伯記者,當時本•拉丹還是受美國人支持的反蘇聖戰組織者。但即便本•拉丹後來成了恐怖大亨,卡舒吉也還是屢次扮演了他的傳聲筒,並部分認同本•拉丹最得罪沙特政府的觀點—應當採取暴力手段,推翻阿拉伯世界的腐敗政權。

為什麼一個「記者」會這樣?卡舒吉遇害後,有網路媒體Pajamas提到,他表面上是《華盛頓郵報》的專欄作者,實際上是穆斯林兄弟會的終身積極分子,而穆兄會仍在暗中尋求通過類似奧薩馬•本•拉丹和艾曼•紮瓦希裏這樣的人統治阿拉伯世界。所以有人要求世界首富貝佐斯先生解釋,為什麼有這段歷史的人為他的報紙寫作。

如果僅僅是一個激進伊斯蘭教的同情者,卡舒吉也許不會遭遇「從重從快」「未審先刑」「肉體消滅」等極不尋常的處置。卡舒吉的另一重身份是「情報掮客」,他曾出任過沙特原情報總局局長圖爾基•費薩爾(後任駐美大使)的媒體助手,在1990年代同時為沙特和美國的情報單位效力。換句話說,他知道沙特王室的眾多秘密,甚至可能包括沙特當權者與基地組織的一些勾連。

按理說,卡舒吉的美國大牌媒體專欄作者身份,足以令沙特當局在對付他時三思,如果可以用金錢「封口」,絕不至於殺人滅口。事實上,沙特官方曾數度派人和卡舒吉接觸,軟硬兼施誘他返國;官員說,他的意見很重要,需要他支援國家的新願景,例如進入政府工作。但最終,等待他的卻是毒劑和手術刀。

這種悲劇性結局,與卡舒吉堅持在美國媒體上發聲,抨擊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的內外政策,當然會有一定關係,但不是最終決定性因素。哪怕他是一個網路大V和《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當過小媒體的總編和電視臺台長,但他的批評性言論在國際輿論場上並不稀奇,遠遠達不到「一言喪邦」的程度。如果沙特要抓異見人士,在國內都可以抓一大把。

沙特高層對他的真正忌憚,來自他的第四重身份:政治活動家。還記得媒體上傳卡舒吉第二次進入沙特領館時,曾叮囑土耳其籍的未婚妻簡吉茲說,假如他不出來,就「給埃爾多安打電話」嗎?這不是瞎編的,卡舒吉和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有私交,也和埃爾多安的多名政府顧問熟識。

他跟前妻已有4個成年孩子,年已六旬還要新娶一個土耳其籍的老婆,顯示他的心理認同已經轉向「祖籍國」土耳其。這不奇怪,土耳其和卡塔爾的現政府都是埃及等國穆斯林兄弟會的幕後贊助人,卡舒吉這個「穆兄會的終身積極分子」當然要「棄暗投明」,背棄「嚴打」穆兄會的沙特了。

埃爾多安如此重視他,也不完全因為多了一個志同道合者,還因為看重他的家族背景。卡舒吉家族曾在伊斯蘭聖地為奧斯曼帝國服務了幾個世紀。卡舒吉的叔叔阿德南,是世界聞名的沙特軍火商,曾牽涉雷根時期的伊朗軍火門事件,生前包養過11名情婦。卡舒吉的表弟多迪•法耶德,是與戴安娜王妃一起殞命的情人,其父是埃及億萬富翁、倫敦著名的哈樂德百貨公司的老闆。

如果僅僅是「心系土耳其」,卡舒吉也可能成為土耳其、沙特戰略和解的橋樑,問題是,卡舒吉沒有停止「過問」沙特王室的內政。很可能就是這一點,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捲入政鬥

在2015年1月沙特國王易主後,曾經和前國王阿卜杜拉集團走得較近的卡舒吉,並沒有跟對風向。

在薩勒曼為國王的「薩德里系」幾兄弟的合力打擊下,曾經大權在握20年的阿卜杜拉集團已是「死老虎」;接著「薩德里系」爆發嚴重的內部傾軋,新王儲穆罕默德脫穎而出。非常不幸的是,卡舒吉再次站在了失敗者的一方。

這也由不得他。在新王儲的反腐風暴中,被扣在酒店數月的沙特前首富塔拉勒王子,是卡舒吉的投資人之一,曾在巴林建立阿拉伯電視臺,讓卡舒吉當台長。塔拉勒與卡舒吉的叔叔阿德南,都是沙特的億萬富翁。阿德南的一艘遊艇曾輾轉被賣給了地產大亨特朗普,後來又被塔拉勒買下。

塔拉勒王子交贖重獲自由後「在商言商」,但現任國王的親弟弟,「蘇德里七兄弟」的老么艾哈邁德親王,被懷疑一直在幕後策動「逼宮」大計。偏偏,卡舒吉在前往伊斯坦布爾領事館「辦離婚證明」之前,曾前往倫敦,與不敢返回利雅得的艾哈邁德親王會面。

艾哈邁德親王比薩勒曼國王小7歲,即便他老早就失勢,輪不到他接班,但他也和「4至5名王室第二代成員」一樣,為現任國王打造「薩勒曼王朝」而侵佔他們子嗣繼承王位的權利,憤憤不平。不久前,艾哈邁德親王在倫敦住所外告訴記者,只有王室的「極個別人」應該為葉門發生的事情負責,「比如國王和王儲以及沙特政府的其他人」。

艾哈邁德親王曾擔任過37年的沙特內政部副部長,在2012年時還短暫擔任過內政部部長,公開「妄議國王」不可能是因為口誤。當時就有媒體評論說,如果艾哈邁德親王公開決定「放逐自己」,那將對沙特現任國王薩勒曼的統治產生前所未有的挑戰。

所以不難推測,卡舒吉代表著沙特王室內部反王儲勢力的某種聲音,象徵著王室內部日趨被邊緣化的費薩爾家族、阿卜杜拉家族、納伊夫家族、艾哈邁德家族、穆克林家族等分支的不甘和掙扎。

當然,就算對於一個集結了美國左派媒體、土耳其總統、沙特王室反叛者等高端關係資源,危害到王室政權穩定的「眼中釘」,沙特高層出手的淩厲狠辣,也是讓人不寒而慄的。

可我們置身其中的折疊世界,就是這麼多元:有歐盟的完全廢除死刑,也有伊朗仿佛停留在中世紀的石刑。在文明世界難以接受的嗜血文化,在中東地區就是日復一日的常態。2016年初,沙特政府不顧反對,悍然將親伊朗的什葉派教士尼姆爾與另外46名犯人一起砍了頭,令憤怒的伊朗人火燒沙特大使館,導致兩國斷交至今。

說到殺害記者,今年到目前為止,不包括卡舒吉,已經有44名記者遭遇非正常死亡。而在卡舒吉一案中出盡風頭的土耳其,由於曾大量緝捕記者,在2016年和2017年都被保護記者委員會列為「記者的最佳監獄長」。至於伊朗,在抓記者和斬首公民方面的記錄,都不弱於土耳其和沙特。

政治鬥爭就是這麼殘酷無情,尤其在事關政權安危時,它會迅速露出尖利的牙齒和猙獰的面目。

遺留問題

《紐約時報》10月18日發文稱,沙特高層考慮諉過於一名靠近王儲的最高級情報官員。據最新披露,這個人是王儲的高級顧問艾哈邁德•阿西裏少將。他是沙特情報總局副局長,這樣的位置才能讓外界「相信」是他一手招募了下屬,堂而皇之在國外的領事館裏完成「定點清除」任務。

那麼,土耳其方面言之鑿鑿的音視頻證據,是從什麼管道搞到的?一般猜測是土耳其方面在沙特領事館房間裏安裝了監控裝置。之前有傳是來自卡舒吉佩戴的蘋果手錶向iCloud自動上傳的內容(手機端能接收,但未婚妻沒有立即報案是個疑點),不過有專家認為,卡舒吉所戴的是有LTE資料功能的蘋果手錶,而土耳其境內沒法使用LTE。

更大的疑問是美國政府是否事先知情,知情多少?據《華盛頓郵報》報導,美國情報機構早前攔截了沙特官員之間的通話,後者當時正研究逮捕卡舒吉的計畫。那麼,美國為什麼沒有通知已在美工作的卡舒吉?再有,根據卡舒吉未婚妻的說法,卡舒吉早前曾問及能否讓沙特駐美大使館提供單身證明,卻被告知沙特駐土耳其領事館更好辦。

卡舒吉9月26日第一次去沙特駐伊斯坦布爾的總領事館時,那裏的人很熱情,似乎一切正常。那是不是沙特方面為10月2日在卡舒吉預約的時間逮住他,而精心設計的誘捕行動?只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土耳其方面早就盯上了沙特領事館的一舉一動。

10月14日,在卡舒吉事件曝光8天后,特朗普才公開表態稱,如果證實沙特和此事有染,後者「將受到懲罰」。然而,他之後卻一再表示「證據不足」,又明確反對取消對沙特軍售。

固然,特朗普說過,美國也不是什麼白蓮花。在海外暗殺人的事,奧巴馬政府也幹過,奧巴馬還親自從備選名單上,挑選了美國軍方將要除掉的外國恐怖分子。但是,特朗普這樣袒護沙特,除了在乎他女婿談下的千億美元級別的沙特軍購大單,會不會因為他本人與沙特之間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交易?  

這不是胡思亂想。在「通俄門」波瀾不興之後,美國左派媒體正努力使沙特成為新的「俄羅斯」。而特朗普本人也留下過一些線索,比如他曾在2015年的一個集會上說:「沙烏地阿拉伯,我與他們所有人都相處得很好。他們從我這裏買房子,花了四五千萬美元。我會不喜歡他們嗎?我很喜歡他們。」

所以,近日有11名美國參議員聯名發表公開信,要求特朗普在一個月內公開沙特與其家族商業利益相關的所有金融聯繫。此外,不少美國智庫在退回沙特的資金,遊說公司拒絕沙特的業務,商業大亨推遲出席在沙特的投資峰會,美國國會也在積極考慮制裁沙特領導人。

特朗普派遣國務卿蓬佩奧訪問利雅得、安卡拉,應該也是感受到了這種華府關鍵性轉向的壓力。一方面,在特朗普打算切斷伊朗全部石油出口並指望沙特彌補200多萬桶短缺的今天,沙特的友誼對美國不可或缺。另一方面,特朗普接受沙特國王、王儲對直接涉案的否認(根據塔基亞學說,必要時撒謊並不違反伊斯蘭教義),在中期選舉之前,這樣做肯定是會丟分的。

一直以來,美國民眾對沙特的感情並不是很好,因為執行「9•11事件」襲擊的19個恐怖分子當中,有15個來自沙特。當卡舒吉以顯然被謀殺的形式扔在特朗普的腳下,選民會想,難道不是總統對「假新聞」的批評使外國暴君更加膽大妄為地攻擊他們自己國家的記者嗎?

(謝奕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