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大逃港

一九四九年後,一批又一批的人通過深圳逃往香港。深圳與香港接壤的村莊幾乎成了無人村。三年自然災害後,天災人禍,使一九六二年逃亡的人群出現了高潮。

一九六0年的中國,「大躍進」,人民公社,全民大煉鋼鐵,一個國家的國力已經消耗殆盡。「三面紅旗」僅搞了兩年時間,農業大幅度減產,全國的糧食已減產了六百億斤,農民的油減產了一半,養的豬減產了三分之一。農民每年的平均消費只有六十五元﹗儘管如此,農村幹部還在逼著農民多交糧食。

人們因食品不足,營養不良,普遍發生浮腫病,導致大量非正常死亡。公開報導的數位顯示,一九六〇年全國人口比上年減少了一千一百萬。

無論願望如何美好,事實:都證明,搞「三面紅旗」、搞國民|經濟「大躍進」實在是一場大躍退、大災難。

毛澤東終於明白了:一場大的災難正在降臨中國﹗他接過|周恩來送來的有關全國大面積:災情的報告,憂心忡忡地拿起:筆來,在上面做了批示。最後,把原來的文章題目圈掉,重新給文件起了個醒目的題目:《十五省二千五百一十七萬人無飯吃大問題﹗》

但是,他的這個覺悟已經顯得太晚了﹗全國性的大饑荒,其時,早已經在整個中國蔓延開了……

正是在這種大饑荒、人民群眾要找活路的背景下,中共部分領導人,對於歷來被看成「叛國投敵」的深圳河上的偷渡逃港,有了新的認識:

與其讓老百姓在國內餓死,不如放老百姓一條生路!

當時,中央有文件,為了保證社會主義的良好形象,要求各地制止外出逃荒,對於「盲流」城市的逃荒者,要堅決「收容、遣送」回去。

廣東省卻不同,不是把逃荒農民當作「盲流」加以懲罰,而是鼓勵走投無路的農民出外找一口飯吃。允許地方開具證明,讓想逃荒的人出外逃荒。

而對於廣東的逃荒者來說,「出外」意味著什麼呢?哪里是最理想的去處呢?無疑是衣食豐足的香港了。各種流落者集中湧向深港邊境。

在這背景下,「六二大逃港」被拉開了一個口子。

而此時,廣東一些思想開明的領導,更在各種場合表達了對「逃港」的「新思維」。陶鑄就在公開場合表示:

「我們廣東減少幾十萬人沒有什麼了不起。這樣做,既能夠解決我們的困難……等我們的經濟情況好轉了,可以再回來嘛。這樣不叫偷渡。」

實事求是,在那個年代,地方領導能說這種話,的確是很大膽了!

後來有人評論,這批中共幹部能夠有這徉開明的認識,一方面是出於困難的情勢所逼,另一方面也是出於樸素的人道主義感情一共產黨打天下,不就是要讓人民群眾不餓肚子嗎?

一九六一年七月二十日,廣東省公安廳在陸豐召開沿海各縣公安局局長會議,「放寬」了群眾出港條件:

「在毗鄰港澳的惠(惠陽)、東(東競)、寶(寶安)等六個縣市,允許一些人從固定的幾個有武裝的、非正式開放的口岸出港。」

一九六二年三月,廣東省的邊防工作會議上決定把「來往港審批權由縣公安局下放到公社、大隊」。把去香港的審批權力下放到公社、大隊,就相當於說想走的群眾都可以走。哪個公社、大隊幹部會願意鄉親坐在家裏等死呢?

群眾紛紛拿著由公社、大隊開具的證明,像一股股黑流,湧往深港邊境……

一九六二年五月前後,數以萬計的群眾在短時間內湧入寶安縣深圳河邊,小小的深圳鎮不堪重負,頓時陷入一片恐慌和騷亂中。

這麼多的群眾,要吃要拉……開始,政府還一天發兩次稀飯,

後來人越來越多,不敢再發。一發就亂,就搶。為了安全,鎮上的商店大都關門了。

一些難以忍受饑餓的外來人群,如同洪水淹過了深圳鎮周圍的蓮塘、長嶺、沙頭角、皇崗、沙頭、水圍等村莊,把一些地裏的青菜全拔光吃了。好生生的稻田在萬人腳下被踩成平地。逃港的群眾甚至威脅敢於干預的民兵說:「你還敢干涉我?老子繳你的槍,把你的村子踩平﹗」

人們洪流般沖進村裏,有人敲門要吃的,不給就打人。

謠言更是滿天飛——「太平有個髙級軍官帶一批士兵逃跑|了﹗」一一「彭德懷視察福建,被接到臺灣去了﹗」一「惠陽縣委書記;跑了﹗」……

寶安縣公安局派出便衣深入群眾中瞭解情況,部分意見被記在報告中:

「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死,倒不如就死在這裏(深圳戲院)算了。」

「生產隊的耕牛都殺了,現在就是想回去也無耕牛了,怎麼活?不如再去拼命(指邊界)。」

「丙個(誰)攔我,我就同丙個(誰)去死了——」

報告稱:「大糧的群眾麇集在深圳鎮邊的梧桐山」,「他們有組|織、有指揮,當總指揮的是一名大學生」。

「黃昏以後是『沖邊界』的好時候,逃港群眾相約等到昏暗的時|候一同沖下山去。」

「大多數是十七至四十歲的青壯年,有男有女。他們每人均持|有一條四尺多長的木棒。他們的總指揮說,在沖到邊界時,不論誰阻撓我們都不得退步,要用棍與他們搏鬥繼續沖過去,甚至開槍也不要後退,誰後退就要用棍打誰。」

「在沙頭角,邊境橋頭連續兩個晚上發生逃港分子以手拉手、|肩並肩的示威之態,強迫民警開閘。」

大逃港的嚴峻形勢上報到了省裏,當時的省委書記趙紫陽帶著省公安廳及縣委的人,迅速趕赴深港邊境處理,他們躲在邊境的|山頭上觀看動靜。

深圳蓮塘、羅芳村一帶,大概集中了兩三千外逃群眾。當他們沖過邊防線,靠近邊境線時,鐵絲網攔住了他們。有人就喊倒掉它——」,於是山搖地動的一片高呼聲:「倒掉它——」

「一、二、三」隨著上千人有組織的呐喊,「轟——」地一聲,幾十米長的一段鐵絲網被推倒在地上。邊境線上就像缺了口的河堤。

「沖啊——」隨著驚天動地的喊聲,滾滾人流湧過了邊界……

趙紫陽把望遠鏡放下,搖搖頭說簡直就是淮海戰役了﹗」一臉的無奈。

形勢已經失去了控制,就是想堵,一時也堵不住了。

這時,一位中央黨報的記者,秘密來到了深圳的河邊上。他叫連雲山,《人民日報》軍事組組長。

「那裏深圳發生了大逃港事件,當時的說法是美蔣特務策劃的偷渡行為。我也這樣認為。」他回憶說。

當時官方發有一份文件,叫《人間地獄——香港》,對香港是這樣描述的:

一、香港是世界上最荒淫的城市;

二、香港黑社會橫行;

三、香港是最大的制毒販毒基地;

四、香港自殺者是世界上有數的;

連雲山想,既然這樣,為什麼成千上萬的群眾還甘願拋家別舍往地獄裏跑呢?他決定要過境到香港那邊看看。

在廣東省公安廳派人陪同下,連雲山來到了寶安縣。那時,全縣正在一片逃亡風的恐慌中。中央記者到邊境來,這就如同「欽差」下來了。縣委對他特別的客氣。

「公安部門為我辦了一個過境耕作證,化名叫李進山。一位元會當地語言的公安科長(後來瞭解此人是公安局偵察科長周水君),陪著我隨著逃港的群眾,從大鵬灣的一個耕作口過境,到了九龍。

「我看到逃難的深圳邊民在山腳下用塑膠布搭成一個個窩棚,到處都是,跟他們聊,他們就哭,說我們是黨員、貧下中農啊,說對不起黨,對不起祖國。給社會主義丟了人﹗」

香港是不是人間地獄呢?當自己用眼睛看過了以後,連雲山驚異了。他說全部是謊言。在香港做乞丐都比我們這邊好得多,只要你幹活,就能有飯吃。我接觸到很多偷渡過去的人,哭,卻沒一個說後悔的。」

於是連雲山第一次弄明白了,香港人民不是國內所宣傳的是在「水深火熱之中」,而是生活水準比大陸人民髙出了許多倍。大陸的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香港的人民都早已用上了電視機、洗衣機……

活生生的事實教育了連雲山。

「回到縣委招待所,有一個多星期,我閉門不出,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邊民的逃港根本就不是美蔣特務的挑動,地富反壞策劃內應的結果,是別人的生活比我們好群眾才跑的,可是我們還在欺騙,說資本主義是人間地獄」。

「群眾逃港表面上是自然災害、集體吃食堂等造成,而實際是一個政策問題,只有從我們宏觀政策上的嚴重失誤找原因,才能解釋。」

在連雲山離開寶安縣前夕,縣委書記李富林把他請到縣委小食童吃飯,一個勁檢討自己,說是工作有錯誤,才造成群眾大逃港。大家的眼睛卻老瞪著連雲山,像是話中有話。

連雲山揣度李富林等一班人,是擔心自己這個「欽差」回京後「告狀」,把大逃港說成是寶安縣的責任,便說:

「這能怪你嗎,你作為縣委書記,你不知道嗎?香港那生活水準你能比嗎?那也叫水深火熱?誰是水深火熱?你這裏飯都沒得吃,你不叫水深火熱?真是瞎說八道。」

李富林說:「老連呀,這話別人說可以,我就不能說呀。」意思是,連雲山可以說,他回北京了,可以把這個真實情況向上反映。

「把我逼得沒辦法了,我就說:『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是想知道我回去說什麼,對不對?我只說幾個字好不好?說你寶安縣負不了這個責任。是政策問題,行不行?』

「當時李富林感動得就差沒哭出來了,眼睛都濕潤了。他說:『老連啊,我感謝你,感謝你能理解。』離席時,我說咱們今天就說到這。這麼大件事,到北京,我能說不能說,還都是個問題啦。」

連雲山決定把自己看到和認識到的向中央報告,希望中共中央從大逃港中吸取教訓,反思歷史,調整政策。

「我先後寫了四篇內參,給了當時的《人民日報》常務副總編。寫了大概四個內容:第一個是香港的情況;第二個是大逃港的深層次原因,責任不在寶安縣,也不在廣東省委,是我們政策上的問題;第三個講了重新認識的問題;第四個講了解決的具體措施,比如取消糧票,實行自由貿易制度,從樟木頭到寶安這個地方,建立一條政策優惠區。

「他看過後,把我找到他的辦公室談話。他說:『我都不知道情況有這麼嚴重。』我擔心他會給我扣帽子,幸好沒有。說他也得想想。

「過了幾天,他又找我,說恐怕不能發表,建議我去新華社找找人。看能否通過新華社送上去。要送給中央的最高一級領導。

「我找到了新華社內參組組長夏公然,我們的私交關係不錯。在朝鮮戰場上一起呆過。我就約他到宣武門一家烤肉館吃烤肉,那裏人不多、說話安全。他看後嚇了一跳:『哎呀,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反革命呀。我給你送了,連我也是反革命了。』

「送不送?怎麼送?他拿著考慮了好幾天。」

連雲山也不能不為事情的後果擔心:「頂多峩吳一汝反革命。反正地富反壞的帽子我戴不上,我就是個農民出身,我家連個保長、甲長都沒有,拿我也沒辦法。」

但是,送給誰呢?連雲山回憶說:「夏公然說,就送一個人,送鄧小平吧。他說鄧小平不整人,不說今天打倒這個,明天打倒那個。

夏公然在他的遺著中也回憶了此事:「是用手抄件送上去的」當時可能只送了小平同志一人,通過他反映到總理處。」

「報告送上去後,情況怎麼樣呢?連雲山和夏公然都很急。等了半年多,沒什麼反應……」

但是,實際上,一些「酸」在暗中演化著。

夏公然在他的遺著中回憶,內參送上去以後,國內的情況發生了變化:

「從這以後,相關政策悄悄開始鬆動,記得當時總理對大陸出逃的難民有一個放寬不究的指示。」

如果夏公然所述事實,周恩來的這個指示,就不僅「放」了李富林等一批在寶安縣的鬧「開放」的縣級幹部們「一馬」,也「放」了闔鑄、寇慶延等一批支持「開放」的廣東省的領導「一馬」。

鬆動還表現在更多的方面。

「最能看出政策變化的,是大陸通過香港買糧食一事。」夏公然的遺著指出買糧食是一件對中國的老百姓很要緊的事,這對中國後來度過大饑荒起過很大作用的事。

在此之前,中國是基本上不向外國進口糧食的,提倡「餓死不吃美國糧」。國內老百姓沒吃的,又要面子不進口糧食,大批餓死人是必然的。自從政策允許從香港進口糧食後,外國糧進入國內,饑荒才得到一定釀的緩解,許多嗷_哺的饑民才得以活下來。「可是在表面上看,似乎什麼也沒有勝……」

只有南方的逃港風,在愈演愈烈。

然而,不久後,北京嚴令廣東收縮:「迅速處理群眾外逃問題。」國務院指示,要求廣東省委把解決外逃作為當前第一位的工作來抓。與此同時,在深圳河邊上守衛深港邊防的部隊增加到一萬多人。那場席捲天地,數以十萬人計的大外逃,硬是被上萬名荷槍實彈的解放軍給堵了回去……

可惜啊,一卡就死,一放就亂﹗最初的試驗性「開放」一給予深港邊境範圍內的「放」和「搞活經濟」政策,刹車了﹗

這場初啟的「鐵幕開放」,中共髙層為什麼要突然刹車,從而推遲了中國對外開放的進程,這也許會成為將來史學家們研究的課題。除了外逃之風蓮延得太快太猛烈,超出了「容忍度」的原因之外,可能還同當時國內外形勢的變化有著關聯。

有文章說:即一九六二年春夏,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直屬縣市和所屬塔城地區,六萬多中國邊民拖兒帶女,成群結隊,並攜帶大量牲畜農具和車輛,逃往蘇聯。國際輿論一時譁然。中央政府大為緊張,不得不扭轉廣東放縱外逃的做法。

此外,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和下半年,中共髙層對於形勢的認識有著一個「波浪型起伏」。

上半年,中共髙層總結了人民公社、「大躍進」帶來的負面影響,比較強調在政策上的「後退」、「放鬆」。一月份還召開了「七千人大會」,檢討工作中的錯誤。在中央書記處會議上,鄧小平等人更是主張「包產到戶」。

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黨內比較一致的聲調是:「退」,放鬆。新上任的中央財經組長陳雲甚至主張,為了讓老百姓吃上飯,啥辦法都可以使,哪怕「非常措施」以後「棄之不用」。他用一句形象的話說:「現在是國際歌唱的,全靠我們自己。」兩個月後,陶鑄在寶安縣放開了邊境。

緊接著,下半年形勢就因為毛澤東的「認識改變」而發生了變化。六月二十六日召開的八屆十中全會預備會議時,風向一改之前「緩和」的調子,提出要批彭德懷、習仲勳等人的「翻案風」。

深圳河邊的「放寬」政策起於一九六二年的五月,「緊縮」於一九六二年九月。正好在這個波谷的「轉折」時期,無疑同這個國內政治的大背景是分不開的。

廣東從各地調萬餘名官兵,堵截收容逃港人員。從五月二十二日至七月八日止,共遣送了五萬一千餘名外流人員回鄉。

到一九六二年的年底,寶安縣政府的總結材料已稱:「今年的反偷渡工作已經取得了勝利。」「深港邊境的秩序恢復了正常。」

「六二大逃港」的風潮就這樣平息了。

到底有多少人在這次風潮中成功逃港,一直有不同的說法。官方說是幾萬,但據調査,應該是三十萬左右。這些來自全國各地逃出的饑民,僥倖到達了衣食豐足的香港,保全了饑餓之軀。有些人後來更以自己的艱苦奮鬥,創造出一份可觀的事業。這些謀福之舉,同那些冒著危險,頂著壓力救人性命的、人們的勇氣是分不開的。

為民謀命者理當青史留名!

「誰都不懷疑,如果不是陶鑄等一批思想開放的共產黨人,毅然放人民一條生路,廣東省乃至其他地方將要餓死更多的人。」一位退下來的領導人這樣說。

(陳秉安/文)